浩然短篇小说之

《写信》

（3）

     一点不差，从这以后，苏蕴贞恨不得把整个心都掏给幼儿园那群孩子们。

    她还记得那一天，正是锄玉米、灭草荒最高潮的日子。女队长的小儿子来顺突然害起肚子疼。疼的那张小脸蛋焦黄，大汗珠子一个劲往下流，满床滚着哭叫。孩子病了应当找他娘，可是女队长到外社去开会。只有找老支书了。她求一个老太太照看孩子们，就往地里跑。跑了一节儿，她停住了，心里想：“找支书干吗？他那么忙，不能去打搅他。况且，他又不是医生。难道自己就不能负一点责任？”她转回来，背起孩子就往县城里跑。

    她把孩子交给了护士，就在候诊室等着。她抹着满脸的汗，喘着气。这当儿，她隐隐听到孩子的哭声，这哭声象牵动着她的心呵！一会儿护士出来了，说孩子是急性盲肠炎，要立刻动手术，并把一张单子放在她面前。

    护士说：“要孩子的亲属签字之后才能动手术，你是他娘吗？能做主吗？”

    两个跟苏蕴贞一块儿来医院看病的老太太，听了这句话，全都吃了一惊，她们睁大两只慌恐的眼睛望着苏蕴贞。

    可是苏蕴贞肯定地向护士点点头，说：“是，我是他娘，能做主。”

    在办公室签了字，她回到候诊室来，那两个老太太还在议论着“危险”，见她回来了，好心地埋怨她：

    “刚才你不是说这孩子是人家的吗？”

    “你这样大胆可不得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呵！”

     苏蕴贞有气无力地坐在长椅上，停了片刻才说：“生产队里的每个孩子我都要负责呀！在这种情况下，我应当先考虑哪个后果呢？是孩子，还是我个人？不这么办，又该怎么办呢？”

    话是这样说，也是她的实心话，然而，一股不可回避和不能掩盖的恐惧情绪，越来越严重地向她袭来。当她慌忙中提笔在那张单子签字时所没有想到的一切，此时，都跟着朝她压迫过来。

    一片白光闪过，是那位女护士来到跟前。她手里拿着一卷用裤带捆着的衣服，递给苏蕴贞说：“手术动完了，放心吧！这衣服你带回去。”

    苏蕴贞猛地跳起来，一把抓住护士的胳膊，狂喜若惊地说：“真的呵！谢谢你，同志。”

    护士微笑着说：“我们跟你这当娘的一样，都是为后一代呀！”

    ……

    苏蕴贞写到这里，停住笔，久久地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思索里。

    “怎么坐在这儿发呆呀，噢，你在写信。”

    忽然，有人在她背后轻轻地说了这句话。苏蕴贞被吓得微微一跳，扭过头一看，是女队长。

    女队长满脸是汗，满头高粱花子，看来刚从场上回来。她拍着苏蕴贞的肩头，笑眯眯地说：“刚才结帐，你共计六百工分，菜园里的萝卜是按工分分的，你分了三百斤，快去打条子吧。”

    “我的工分？分了萝卜？”

    女队长点点头：“快去吧，我给你看会儿孩子。支书在那里等你，他说这是你第一次劳动分红，有几句话跟你讲。”

    苏蕴贞猛地醒过来似的，连忙说：“好。还有两句话，让我把这封信写完。”说着，她又伏在窗台上，更加激动地挥着钢笔，在那封长信的末尾写了这样一句话：

    “妈妈，您有工夫来玩玩吧，我请您分享我用劳动换来的果实。”

                              一九六年十一月六日草于昌乐东村

刊载于《新港》1961年2月号（原题《信》）。收入《珍珠》、《浩然文集》（二）、《浩然全集》第15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