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32）

     今年的麦收后，他跟赵淑贤在果树园邂逅相遇，把埋藏在心底的不愉快的记忆给翻腾起来。当时他瞧见赵淑贤那一副自满自足的神气，料定那边的日子一定过得挺舒服。从那时候起，老刘贵常常冒起想要算老帐、清旧怨的强烈念头。他托公社的朱新亚给赵淑贤捎过信，想借机会向那个女人显示显示：事实证明，刘贵不是她骂的那种人！不知是没把信捎到呢，还是捎到了，赵淑贤领会到其中之意，故意不肯再见他，反正一直没个结果。他毕竟不是过去的那个鲁莽的小伙子了，能够沉住气，能够管自己，加上队里的事情一多，活儿一忙，这种没有多大意思的老掉牙的事儿，也就扔在脖子后边。此时触景生情，那种念头又在他的脑瓜子里打个闪。

    他们从那眼已经废掉的古井旁边绕过。骑车子走在前边的厉秀芳正巧停在那个只剩下碾砣子的门口。

    刘贵大吃一惊，捏住闸，跳下车，忙问：“姑娘，这儿是你的家？”

    厉秀芳摇摇头，低声回答：“我姥姥家……”

    “你姥家？那，你……”刘贵越发觉得奇巧，“你妈是谁呢？”

    厉秀芳怕在门口停久了，被邻居的人看见，不愿多说话，急忙地推车进了院门，冲着里边喊了一声“姥姥”。

    又聋又瞎的老太太，独自坐在院子当中的香椿树下边，干瘦的手搓着一只棒子，几只花翎子鸡围在她的脚边啄食。

    厉秀芳丢下车子，蹲在姥姥身边，难过地把脸儿贴在姥姥那弯曲着的膝盖上边。

    老太太这才知道外孙女来到她的跟前，立刻激动起来，用颤抖的手抚摸那张发烫的脸，泪水把她吓得失魂落魄：“秀芳，你咋了？你哭啥？谁敢欺侮你？快告诉姥姥……”

    不知所措的刘贵，终于发现从新宅子那走来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他半认半猜的断定那个男的是赵淑贤的弟弟。当初，在这所旧宅院的大门口强行娶亲的时候，这个弟弟曾帮着他刘贵往轿子上拉新娘子。事后，这个弟弟，还让寡妇妈指派着到黑石峪走一趟，一为赔情，二为退还彩礼。怎么能料到，他们今天会为了几乎同样的事情，又一次在这儿相会呢？

    闻声走过来的赵老二，也被这情景闹懵了。他一边快步往跟前走，一边急着追问：“秀芳，你这是咋的了？”

    厉秀芳不好意思抬头，只能用“呜呜”的哭声回答她的舅舅。

    刘贵对装在闷葫芦里的赵老二说：“老弟，我可就把这姑娘交付给你啦。”

    “您快告诉我，这是出了啥事情呀？”

    “回头我单独跟你说。”刘贵这样回答赵老二一句，又扭过头，向厉秀芳声明，“姑娘，为了搭救你，我可不能编瞎话，全得一五一十地对你舅舅说呀！”

    赵老二连忙引路：“那就请您到南院坐吧。”

    两个人相跟着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老队长刘贵迫不及待地朝赵老二问了一句：“这姑娘是县饲料公司厉经理的闺女吗？”

    “对，对。”

    “噢……”

    刘贵得到这样的回答，脑海里划起许多问号。他很想弄明白：既然是厉树成的闺女，那么是不是赵淑贤亲生自养的；如果是，那样一个革命家庭出身的青年姑娘，有啥想不开的，要走一条死路呢？这些他感到实在难以理解。

三十一

    这几天，赵淑贤特别的心烦意乱，坐卧不安。她头几年就嚷嚷她家那本“经”最难念，此时此地果真尝到了念经难的真味道。

    她们母女俩从来没有生过气，更没有顶过嘴，这一回开了先例。一向争强好胜的赵淑贤，长辈的尊严受了损伤，痛苦达到了顶点。独自一个人在屋里坐着或是躺着的时候，她就愤懑而又委屈地在心里边数叨女儿：我这个当妈的怎样，你不呆不傻，心里边应该有个数；我自己不吃给你吃，自己不穿给你穿，只要你开口，要什么都由着你；为了张罗这桩婚姻事儿，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力？我不是为你好吗？你不体贴当妈的心，不领当妈的情，简直是忘恩负义！如今我这当妈的还算身强力壮，还掌握着经济大权，你就这样不听话了，要是我们两口老到了不能动的地步，要靠你奉养，由你照顾的时候，会咋样对待我们呀！

    女儿从打上学开始，所有的星期日都是在家里陪着妈度过，发生口角以后的这个星期日，她居然敢白天不回家，夜里也不回家！星期六晚上，赵淑贤还能赌着一口气自己过，挨到星期日的晚上，还不见女儿的影子，她可就有点不踏实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担心，多少地冲淡了几分怒气和怨气。赵淑贤开始考虑怎么结束这场不愉快的纠纷。托人把女儿找回来，对她让让步？不行。女儿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从小没挨过什么磕碰，没经过任何世事，很多人情世故都不懂，她有啥看人的眼光？她有啥量人的尺子？要是由着她，嫁给一个不称心的男人，她自己遭罪，当父母的也得跟着不舒心一辈子！那么，不来软的，接着跟女儿使用强硬手段吗？看光景也要小心从事。女儿老实，胆小，心缝儿窄；有什么不痛快，不说不道，日久天长，会憋出病来。真闹出这么个结果，当妈的更得后悔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