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31)
一声呼喊,唤回厉秀芳对人生的贪恋。她只有用痛哭来发泄悲愤和悔恨,同时掩盖她的羞愧。
老队长站在一旁看看,觉得这妇女不仅年纪轻轻,而且长得挺俊美,穿的也很整齐,所以对她的那自杀的举动更加奇怪;等到她从痛哭变成抽泣,才对在后边跟着的技术员说:“小菊,把她扶起来,到屋里去歇歇。”
女技术员吓得脸色焦黄,怯生生地过来搀扶厉秀芳。
厉秀芳掏手绢擦着泪水,自己站起身,问刘贵鞠了一躬,说:“老大爷,谢谢您,我走啦……”
“不行,不行!”刘贵张开胳膊拦住她的去路,“你想想,刚才还往绝路走,事情头尾都不清楚,我能这样轻易地放你走吗?”
“以后我会报答您……”
“瞧,你又想到哪去了!我根本不图个啥报答,你老老实实地把家乡住址、姓甚名谁告诉我,咱们再商量咋办。”
厉秀芳朝那张可亲可敬的面孔看一眼,垂下头,紧闭住嘴。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的根底告诉老人家,这会传扬出去,会成为全县的新闻,会招来更多的谣言、诽谤,会促使妈妈绝情,闹得她自己再没办法生活下去。
这当儿,几个看果园的青年,听到这边有人说话,当是老队长捉住了偷苹果的贼,就奔跑过来。
刘贵看出厉秀芳一见来人变得十分惊慌,明白她怕把刚才的事张扬出去,料定再这样追问,不仅不能如实回答,还能引起误会,就改变主意说:“你不愿意讲,也就不逼你讲啦,我送你回家吧。”
厉秀芳没把老队长的意思弄明白,尤其怕回家,怕见到妈妈,所以更加惊慌失措:“不要,不要!求您放了我,让我自己走!……”
刘贵赶忙解释:“姑娘,我没别的意思,是想亲自把你交给你的亲属,我也就放心了。”
这句善良,诚恳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受难人的心,厉秀芳又一次呜咽起来。她想:多么好心肠的人,能够送我一程,倒也免得孤单和恐惧。可是,她接着为难起来:到哪儿去呢?许多张熟悉的面孔从她的脑海中闪过:家里的妈妈和爸爸,厂子里的刘永发和田小丽,城里的那个朱新亚;最后重复再现的是一张又聋又瞎的老太太的脸。她忽然间特别想念姥姥。从小时候起,她就记得妈妈对姥姥特别不好,而姥姥反而特别对小外孙女厉秀芳好。妈妈疼爱女儿,有个条件:女儿得绝对地听话,得乖,得经常说这样的话:等妈妈老了疼妈妈。姥姥疼爱外孙女,却不附带任何条件,不要外孙女听她的话,一切都由着外孙女的性子做。而且每回都说,她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等不到外孙女长大,阎王爷就得打发小鬼先把她叫去;一边说,还一边搂着外孙女嘻嘻笑。在眼下这个特殊时刻,厉秀芳的耳边又响起姥姥的亲切声音,特别想起姥姥的搂抱和姥姥的无私疼爱。
刘贵让技术员去给他推自行车,然后对围上来的青年人打个手势,说:“都去忙着做活吧,这边没有你们的事。”
厉秀芳低头往路边走,不敢看任何人。她已经感到所有的眼睛都惊异地盯着她,仿佛还听到窍窍私语声。
刘贵跟在她的后边,心里暗暗的想:帮人帮到家,救人救到底,你到哪,我就到哪,有我你不用想再走绝路!
三十
一路上沉默不语的两个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骑着自行车,往东走,再往北拐: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进了榆树坡。
老队长刘贵一临近这个久别的村口,脑海里的感慨可就多了。日出日落,竟是这么快,好似一转眼的工夫,就三十年没有往这个曾经给了他许多梦想的山村送过脚步!那时候他年纪轻轻,思想守旧,全凭着老爸爸独断专行地给他包办订了亲事,他便按照传统规矩心甘情愿地接受下来。那会儿他只想着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他还具体地盘算过,成亲之后,要不惜力气创家业,先拴大车跑买卖,挣了钱放债;钱多了置地,地多了雇长工,当个全山村首门首户的土财主。政府颁布新婚姻法的时候,老年人咒骂,他也跟着咒骂;见旁边的大姑娘不顾羞耻地自己找对象,有的还跟原来的女婿退婚,他就特别担惊受怕。他觉得,如果遇到那样的灾祸,不光是破了财,尤其是丢男子汉的脸,名声实在不好听。于是,他常常装作卖桃卖杏的小贩,从山里挑着担子,走到榆树坡,对他的未婚妻进行查访。他在前边那个小胡同口的井台跟前停过挑子,高声吆喝。他的未婚妻从右边那个有碾子的门口走出来,等几个女伴儿靠拢在一起,再奔有桃有杏的挑子跟前来。头一回见面,未婚妻梳着一根长长的大辫子,羞羞答答,不声不响,看着挺规矩。这让刘贵吃了“定心丸”,肯定媳妇飞不了。第二回见面,未婚妻变成了剪发式,大大方方,又说又笑,看着特开通。这让刘贵惊慌失措,回家跟爸爸一说,就定下日子,赶快成亲。于是他刘贵理直气壮,不知深浅地跟着花轿来娶亲,遭到了那场终生难忘的耻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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