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30）

     厉秀芳茫然地四下张望，终于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走出很远的路，已经到了河边；再往东就到了燕山镇，就到了榆树坡。怎么办呢？对，去找舅舅，跟舅舅吐吐满肚子里的苦水，让舅舅对她的终身大事拿拿主意，求舅舅给指指路子怎么走。

    她重新上了车，接着顺路往东骑，穿过果树园子，驶上横跨在河上的小桥。

    河水托着早落的树叶儿，无声无息地流淌着。河边的那些曾经茂盛一时的青草，如今都已衰败，断茎残枝上遗留着开过花朵的痕迹，有的挂着苍老的小穗子。只有野菊在那里孤单地开放着，好象哀叹自己的寂寞。

    厉秀芳又一次闸住自行车，十分灰心丧气地想：自己这个样子跑到榆树坡，咋对舅舅说呢？就算把心思全都说出来，舅舅又有什么办法挽救这场悲剧呢？让舅舅去劝妈妈，别逼自己嫁给毫没感情的朱新亚？妈妈那么自信、那么精明，把别人都看成是糊涂虫，她能听舅舅的话吗？就算妈妈听了舅舅的，答应自己不嫁给朱新亚，可以降标准，由着自己的心愿挑选决定，那么，自己嫁谁去呢？嫁刘永发？人家刘永发已经当面拒绝了，还能死皮赖脸地去跟人家纠缠吗？别丢人了，回家吧！

    她扭转车头，无精打采地骑过小桥，进了静悄悄的果树园子里。

    不知啥时候起，秋风刮大了，无情地揉搓着已经没有多大生命力的树叶。被虫子咬坏了的果子，凄惨地坠落下来，摔在干涸的泥土上，发出一种悲哀的声响。

    厉秀芳心神恍惚而又杂乱地想：这等模样回家去干什么呢？妈妈正为自己的婚事生气，一直疼自己、爱自己的妈妈不理自己了；跟妈妈认错，给妈妈消气，答应妈妈嫁给那个自己不喜欢的朱新亚，那么，一辈子的苦罪可怎么受？不嫁给朱新亚，又到哪儿找一个符合妈妈的标准和心愿的人呢？干脆，下决心不嫁人了，单身过一辈子；自己有工作，能养活自己，不怕饿着冻着。可是，厂子里的人谁都知道了自己的事情，他们都咋看？田小丽的那张尖嘴巴、快舌头，会把糟踏人的话到处广播宣传，越传越厉害，会把厉秀芳传说得人不人鬼不鬼。到了这一步，谁也不会去帮着说明真相，谁也没有力量说清楚。眼下的人哪，最爱相信那些诽谤别人的坏话，拿来开心解闷儿；反把真的当假的，觉得没意思。一个青年妇女，又是这样软弱无能的青年妇女，既没有力量抵抗，也没有办法逃避，只能忍受。唉，好好的清白女子，背着这样的冤枉罪名，可怎么见人？可怎么活下去？唉，真不如一死干净！

    一时间，那种可怕的厌世轻生的阴暗情绪倏然萌起，而后牢牢地占据了厉秀芳的心。她觉得死是光明，是幸福，是解脱一切苦恼、洗刷一切耻辱的唯一出路！怎么死呢？抹脖子，没有刀；喝敌敌畏，没处买……

    她在急躁之中，发现自行车后架上缠着一根小线绳，象得了救一样满意。她把两手一松，自行车“叭嚓”一声摔倒在地。她急速地绕到车后，很麻利地解下绳子，提在手上，朝树林子的深处走，寻找最合适的能够结束自己生命的枝杈。

    一棵被摘去梨子的梨树，有一根杈子朝南伸展着，高过人的头顶，看样子很结实。它正朝奔来的人招手。

    厉秀芳停在梨树下，想把绳子搭上去。忽然间，她的两只手发抖，两条腿软得站不住，直打晃。她恐惧地想：真的就这么死了，要不要跟妈说一声？说什么呢？就说，你不由着我的心愿办，我就死！不，妈是铁打的心肠，是不会软下来的。那么，要不要跟刘永发说一声？说什么呢？就说，你如果不娶我，我就死！不，刘永发不理解自己的心，不会轻易地明白过来。对，谁也不跟说，谁也不见；这样永别一切，干干净净！

    她终于又一次鼓起勇气，下定决心，手不抖了，腿不软了，稍一用力，就把绳子的一头扔上天空，而后挂在那根选好的树杈上。绳子象一条蛇似地垂落下来，左右悠荡。她伸出手，捉了几次才捉到。

    就在这个时刻，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大吼：“嗨，你要干什么呀？”

    这声音把厉秀芳吓得浑身一颤，猛回头，瞧见一个身体强壮的“半大”老头急步奔过来。他那面孔是那么慈祥、那么可亲。从死亡里被呼喊回来的姑娘，不由得瘫软地坐到地上，再也忍不住悲哀，放声地痛哭起来。

二十九

    搭救厉秀芳的“半大”老头，不是别人，正是迁建村的老队长刘贵。

    说来事有凑巧。这一程子，老队长留在村里搞“三秋”的准备工作，张罗添置收割打场的家什，还亲自带人进了两次县城，忙得没工夫到果树园子里来。上个星期天，靠河岸的边角地方，几棵还未成熟的国光苹果丢了不少，估计是附近的小学生干的。老队长翻翻日历，发现今天又是星期天，估计学生不上课，容易跑出来淘气干坏事儿。于是，他把队里要处理的问题往后推推，骑着车子来到果园，协助技术员和几个年轻社员看守。刚才他在树行子里转累了，想回小屋子里歇歇腿，从树干的空隙间，发现那个刚走过去不久的青年妇女又转了回来。老队长暗暗地观察，对她那异样的表情有些纳闷儿。老队长想：说她是赶远路的吧，不会骑得那么慢慢腾腾；说她是从城里来观河逛景的吧，又两眼直呆呆，什么也不看；要是一个跟男朋友到幽静的果园里和河边上谈恋爱的，又不能单独行动呀！直到那个奇怪的人把自行车扔了不管，解下绳子往树行里钻，老队长才看出一点眉目，立刻叫上技术员小菊，悄悄地跟踪在后边。他们藏在树丛里，直到把事情看得明明白白，而且到了千钧一发的当口，沉着而又有经验的老队长才大喝一声，随后先跳出树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