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18)
十八
日头压山、鸟儿归林的时候,朱新亚带着一脑门子汗水,喷着满嘴的酒气,晃晃悠悠地回到公社机关。他直奔门房,急切不安地问:“郑大爷,我的客人呢?”
正点蒿草绳熏蚊子的郑老头,看他一眼,回答:“人家过晌就开拔了。”
“啊,走啦?让她吃饭没有?”
“说什么也不吃。让你气的还气不饱哇!”
“不会生气吧?”
“哼,就是石头刻的人儿,也得伤心皱眉头!你呀,哪有这样把人家晾在这儿的?”
“唉,这有啥办法,生气就让她生吧,我又生谁的气去呢?”朱新亚这样说着,踉踉跄跄地往院子里走,“命运是这样地爱开玩笑,实际上没有公平;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事儿,倒霉的角色总得由我来扮演!”
“喂,小朱,你手里提着的那家伙真稀罕,是半导体收音机呀?”郑老头好奇地站在后边问一声。
“不是。是录音机,盒式的。”
“这么小?”
“进口的嘛……”
“外国货呀?”
“当然。中国人就有本事折腾……”
朱新亚回到屋里,磕磕碰碰地泡了一大缸子浓茶,坐下沉重的身子;一只胳膊搭在椅子背上,一只胳膊支在桌子面上,呆滞地瞅着茶缸子的盖儿。
茶水的香味儿和热气在他眼前升腾。他并不很清醒地回想着这一天里发生过的奇妙事情:先是心情焦灼地等待厉秀芳,不料想,这中间闯来个不速之客袁蕙;接着是厌烦的应付,不安的周旋,等到日过中午,一切过失都无法挽救的时候,他只好听之任之。那个水库管理处的主任,原来是公社管文教的副书记。他过去最瞧不起“城市小姐”袁蕙,曾经几次亲自主持“知青”会,批判袁蕙的资产阶级思想。这一回,他竟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把袁蕙当成贵宾光临,硬给扣住不让走,在管理处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有十几个大小干部陪着。他们除了互相灌,还自己灌自己,结果灌醉了七八个。连最能一本正经的朱新亚也喝过了量,后来的时间怎么打发的,全记不清,以至于转回来在街上告别的时候,竟忘记把替袁蕙拿着的录音机还给她。
这一次显然怠慢了厉秀芳,朱新亚对此没有太过意。他觉得厉秀芳是“贤妻良母”的胚子,不至于那么小性子;一个农村户口的女方对一个不光挣薪金,而且是公社要害部门负责人的男人,不敢要求过高。没料到厉秀芳竟独自走掉了!是真的生气了呢,还是因为怕等得太晚,不愿意留下过夜,急着赶回去了呢?她应当给朱新亚写个条子放在桌子上,或是交给郑老头;不管咋样,总算是念过几年书的女人,怎么连这点礼节也不懂呢?
朱新亚喝了几口茶水,躺在床上,又琢磨起袁蕙这个女人。他觉得袁蕙变化极大,简直变得让人难以摸透了。她在城市里住了这么几年,把洋腔洋派学得那么到家,对眼下社会上的弊病看得那么清楚,对“关系学”运用得那么自如,真令人吃惊。过去在学校和农村的时候,人们都认为袁蕙有资产阶级思想,指的是她好整洁,花钱不节约,爱吃点零食。实际上,她很要求进步。第一批到边远山区插队落户,她自愿报名。她妈阻拦,她就到学校“工宣队”和“军宣队”那儿揭发她妈,结果使她如愿以偿。下乡之后,连着挨批判。她不认为丢脸,也不气馁,学朱新亚的样子表现进步和积极。有一回干活拉石头,把她的脚趾头砸坏了,都瞒着众人,不声张。为了争取入团,她写过二十多次申请书。已经到了没任何希望的地步,她还说自己仇视、蔑视城市生活,决心“一辈子扎根农村”。这样一个人,竟然一下子变成穿的、用的、戴的、看的、听的全是外国货,把中国咒骂得一钱不值,把外国夸耀得天花乱坠,而且有依有据,让“土包子”朱新亚无言以对,更不要说批评辩论!袁蕙还告诉他:生活在当今社会上的青年,属于思考的一代,解放思想的一代,就是除了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舒适美好以外,对任何别的什么都应当看成是虚幻的、没价值和没意义的。袁蕙一再劝导朱新亚快觉悟,跟上这不可阻拦的潮流。朱新亚不仅不能把前后两个袁蕙联系在一块儿,甚至没办法理清她演化的内在的合理逻辑。
在回归的路上,上海牌小汽车钻行在玫瑰色的霞光里。山谷、丛林、小河和庄稼地等等,在两边的车窗外奇迹般地变幻无穷,野花、新粮和尘土的混合气味,时断时续地飘过。
似醉非醉的袁蕙,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朱新亚的手,头发柔软的脑袋偎依在朱新亚的胸脯子上。她象昆虫嘤嘤似地说:“亲爱的朋友,清醒点吧!一边喊革命口号,一边啃白薯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讲究实际,渴求安乐的新纪元已经开始,而且其势不可阻挡!趁着还没白了少年头,款待一下损失巨大的自己吧!要不可就晚了!”
朱新亚喃喃地回答说:“别打搅我,我有自己的安排,此生再无他求,只望安静……”
“你所要的安静决不会在古旧落后的乡村……”
“在哪儿?”
“跟我走,我会给你。”
“不,不,你没有权利改变我的安排!”朱新亚这样吼叫一声,推开了袁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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