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17）

 十七

    到公社机关去，要经过最热闹的百货商店，还有银行的储蓄所和邮电所；今天不是集日，路边上却增加了两溜卖青菜和水果的小摊贩。有一辆显然是哪个生产队运货物的手扶拖拉机，也停在那儿；机手和跟车的蹲在车下，甩开腮帮子啃西瓜。

    厉秀芳惟恐碰到姥姥家那村的熟人，不敢东张西望，眼盯着路面走。在那扇半敞半开的木板条钉的栅栏门跟前，在一片留着上海小轿车车轱辘印儿的地方略停片刻，便有点惊慌地奔到看门人的小屋窗前，轻轻地呼唤一声“同志”。

    郑老头并没有听到她那蚊子叫一样低的声音，而是先看见了她的面孔，从她的表情模样猜到她的身份，就赶紧欠身搭腔：“这姑娘，是找小朱的吧？”

    厉秀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对，朱新亚。他在机关吗？”

    “刚出去一会儿；他留一张条子，让交给你，看看就明白啦。”

厉秀芳接过一张被叠成方形的办公纸，侧过身子，展开观看：

秀芳，首先要求你原谅。当我正准备按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去迎接你的时候，我的一个旧时的同学突然来找我，执意拉我陪他到一个搬迁村子的遗址去看看。我不便拒绝这个要求，又不愿吐露出咱们今天约会的秘密，所以只好硬着头皮走一趟。他们有小车来，往返顶多一个多小时；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我尽量争取九点前把这件意外的讨厌事情应付完；万一做不到，最迟也要在九点四十五分钟前转回。如果此情况发生，估计你在街口等不到我会到公社机关来，所以先给你留下我的欢迎和歉意。到我的房间休息片刻吧，我就来到你的身边……

    姑娘看完条子，没有产生一丁点儿不高兴，反而觉得朱新亚很机灵，考虑得周到：倘若把他那个同学留下，碰上两个人在一块儿，那该有多么不好意思、多不方便呀！

    站在旁边的郑老头瞧着姑娘的眼睛从纸上移开，说明看完了，就从门坎子里边迈出腿来说：“我带你到小朱的房间里歇歇吧。”

    厉秀芳说声“谢谢您”，就跟着往院子里边迈步子。

    郑老头显然已经知道了厉秀芳跟朱新亚是属于啥关系，肯定在用眼睛审视厉秀芳，还边走边讨好地向厉秀芳夸奖朱新亚：“小朱那小伙子，聪明，能干，有心计；要是摊上个好领导给拉把拉把，准能出息成个大干部……就这屋，请进……坐吧。暧壶里有水，杯子也现成，你自己沏自己喝，随便点儿，别拘束。”

    厉秀芳又一次道了谢，送郑老头出屋，回身掩上了玻璃门扇。

    她疲乏地坐在床边上，凝神发呆，足有一个小时。后来，她活动活动身子，想找本书看，把冷清、孤寂的感觉冲淡一下。她奔到那个落满灰尘的书架子跟前，粗粗地翻了翻，发现全是一些政治小册子、笔记本，没有一本文艺书。她侧身挨近三屉桌，瞧见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放大了的半身照片，注目地看一眼，不由得倒退了半步，似乎还吸了口冷气。

    这本是朱新亚的照片。然而，这个不是她一路上急想见到，甚至打算尝试一下拉拉手、把头偎在他胸膛上的那个未婚夫朱新亚，而是公社干部、政工组的负责人朱新亚。他自负地板着五官端正的面孔，严肃地紧闭着往常给人作报告和下指示的嘴巴；一看这双显得有智慧的眼睛，就使人立刻联想到某些昂着头、挺着胸、倒背双手、迈四方步走路的领导者，让人感到威风凛凛，敬而生畏……

    厉秀芳急速地把眼睛从照片上移开，紧张地四下看看；而后，再象刚才的样儿，规规矩矩地倚坐在床边上。等她心绪稍微地平静下来之后，脑海里却闪现起另一张男人的面孔；从她的两只手指尖开始，那种触到男性的结实、宽阔的后背的感觉，又一次回味起来，浸渗到心底；热血呼地涌上她那刚才曾经一度惨白的脸，赶忙用手紧紧地捂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她百思不解，苦恼至极。过一阵儿，她大着胆子，再一次朝玻璃板底下的照片看一眼，忽然领悟到：能够诱发她爱情烈焰的火种，不是这一张既可敬又可畏的脸孔，不是这个虽相识已久，却仍然十分陌生的男人……

    她感到莫明其妙，因而心神不安。她站起身，往外走，想到百货商店逛逛，驱赶掉头脑里那稀奇古怪的念头。

    郑老头在背后招呼她：“姑娘，该吃饭了！”

    厉秀芳停在木板条的门前，回答说：“我不饿，等等吧。”

    “小朱刚才来电话，他中午不能回来陪你，那边硬留他们吃饭；他让我带你到食堂去……”

    厉秀芳听了这话，思索一下，立即摇摇头，径直地朝街上走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