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16）

 十六

    厉秀芳怀着热火炭一样强烈欲望，奔到镇街口的第三根电线杆下边，一看没有朱新亚的踪影，证明自己没有迟到，略微地踏实了一些。她停住，喘口气，稳稳神，压压怦怦乱跳的心，等待着幸福时刻的到来。

    在这个县来说，燕山镇所处的位置很偏僻，只因它是连着深山区和平原区的一条纽带，又是公社机关所在地，还有一家新式门面的百货商店，所以来往的行人和车辆不算太少。那些行人有单个儿，也有结伴的；有匆忙的，也有闲逛的，就是没有这姑娘想要见着的朱新亚，更没有一个象她这样既焦急又孤单样儿的。

    她视而不见地望着街口那边的建筑物和晃动的身影，竟然从记忆的最底层泛起一串零碎的、几乎模糊不清的情景。那是在她四五岁的时候，比她年小一岁的表弟跟他爸爸赵老二从榆树坡来住姑姑家。她和表弟两小无猜，在一块玩得特别有趣儿。他们到坑边捉蚂蚱，到菜园子里扑蝴蝶，到队里饲养场看老队长给大红马接生。回到家里的时候，不知怎么，他俩玩起“过家家”。厉秀芳当媳妇，表弟当丈夫，用毛巾裹着小枕头当孩子。他俩脸贴着脸地躺在炕上，假装睡觉；还故意“呼呼”地打呼噜。

    表弟推着厉秀芳说：“孩子妈，该起来做饭吃了，我好下地耪谷子去。”

    厉秀芳打个哈欠，把小枕头往表弟怀里一塞，说：“你给我看孩子，小心他别尿了炕。”

    “孩子哭了，你先给他喂喂奶吧。”

    “唉，小挨刀的，真麻烦！”

    就在这两个小孩童比比划划地奶孩子的时候，让进屋拿腌鸡蛋的妈妈赵淑贤看见了。她先是惊愕，随后凶煞神似地喊叫起来：“哎呀呀，小坏蛋，这么不要脸！给我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表弟吓掉了魂儿，溜下炕，没命地往外跑。

    正帮姐姐收拾菜的赵老二，听到姐姐的喊叫，放下锄头，想进屋看看，儿子正好奔他来“寻求避难”。这个当爸爸的，一见追出门口的姐姐那副怒气冲冲的样儿，就知儿子惹了祸，不问青红皂白，抡起他那大手掌，就给儿子一个大脖搂子。儿子摇晃几下，还没容哭出声来，爸爸又一脚踢在儿子的肚子上，疼的儿子在地上打着滚儿哭嚎。

    惊恐万状的厉秀芳，爬到炕里，扒着窗户上的玻璃往外看，浑身哆嗦成一个。她长了这么几岁，还是头一次看到殴打人的事儿，尤其没见过亲爸爸这样狠地打儿子。

    妈站在门口，不拉，不劝，还添油加醋：“这样没出息的东西，往后别登我的门儿！”

    舅舅赵老二把表弟带走之后，妈妈赵淑贤给宝贝闺女厉秀芳上了第一堂男女间要有界限、女人要保持贞操的传统和道德的课。

    厉秀芳当时除了恐怖、惧怕之外，几乎什么都没听懂。

    在她小学毕业那年，又发生了一件事情。她约好同学张林一块去城里参加中学考试。他们提着书包，高高兴兴地上路了，妈妈赵淑贤惊慌失措从后边追赶上来。

    “怎么你们两个一块走？”妈妈这样问。

    “咱村就我们俩考县中嘛。”女儿回答说。

    “我送你们去。”

    “我俩就伴儿不害怕……”

    “胡闹！一男一女一块走，不怕人家说闲话？”

    这一回，厉秀芳把妈妈的意图领会了，臊个大红脸。

    好象就是这一年的秋后，城关召开对刑事罪犯的宣判大会，其中有两名是强奸杀人犯，立即枪决。参加听会的人，个个兴奋，全都拍手称快。妈妈赵淑贤却慌慌张张奔到中学校，从排球场上把女儿叫出来，拉到僻静的墙根下。

    “带我找你们校长去，马上给你转回村里去念吧。”

    “我在这儿好好的，老师同学都熟，干嘛转校呀？”

    “你独来独往的，要是遇上不安好心的男人，那可太危险了……”妈妈这样自我紧张地给心爱的女儿解释。

    厉秀芳果真受到传染，一边听着，一边无端地打起寒颤。

    …………

    如今回想起这一切，厉秀芳头一次对它们产生怀疑，甚至这样地认为：男的和女的在一块儿并没有什么不好，并非可羞可耻，并不一定有啥危险；后来的妈妈，大概觉悟了，才那么热心地给女儿操办婚事，绞尽脑汁、费尽心思要给女儿找个男人，要把女儿堂堂皇皇地嫁出去。妈妈是对的。以前的厉秀芳，对婚姻问题自己不动心，不用心，都是错误的。这会儿，厉秀芳已经醒悟，用行动来挽救和补偿为时不晚，决不能再马虎。

    厉秀芳在心里这样念叨着，把眼神集中在行人中间，寻找她焦急等待的人。过了好长一阵子，不见踪影，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朱新亚信上约定的时间给记错了，或者没把朱新亚提示的会面地点记清楚。她东张西望地挨着路边、数着电线杆子走，一根一根地走到街东头，又转回原来的地方。她一看手表，都快十一点了，猛然间紧张起来。她怕这样等下去白耽误时间，两头不见，都着急，不如厚着脸皮，到公社机关看个究竟。经过一番踌躇之后，她终于鼓足勇气，一步一步地朝着公社机关的方向移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