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15)
朱新亚这样想着,把已经躺皱了的床单抻平,把涤卡制服的领扣系好,还匆忙中在窗台上那只没有了框和支子的小圆镜里看自己一眼。他接着往外走。他打主意在大门口拥抱未婚妻,使自己这几年的熬煎得到报偿。反正院子里没有旁人;就算郑老头不钻屋去,他的眼睛不好,也不会留神。象厉秀芳这样温柔、腼腆的女性,必须由男性的粗犷而又热烈的举动加以陪衬和激发,才会显得更有味道、更浪漫。
木板条钉的大栅栏门,半敞半开;太阳把它象一块花格子布似地印在水泥地上。透过空隙,看到一辆银灰色的上海轿车停在那儿,闪着特别刺眼的光。
朱新亚控制着脚步,有几分扫兴和心慌地暗想:赶巧碰到了县里或是市里的领导下乡来检查工作吧?我是看机关的,又是个负责干部,只有由我接待了,那么把厉秀芳搁在哪儿?她本来就胆小、腼腆,孤伶伶地留在宿舍里,没人在旁边招呼,她会感到冷清,会更加拘束得难受。
一个正站在轿车外边,左右张望的妇女,看到了出来的他,突然地大叫一声“新亚”,随即跑过来;披在身上的米黄色的风衣的大襟儿,被风吹起,象张开的翅膀,簌簌地抖动。
朱新亚看到这情形,一时间呆住了:那一头曲卷的黄发,一团擦了化妆品的脸孔,一双黑亮亮的高跟鞋,都是扎眼的,陌生的;然而,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那张唇儿薄薄的小嘴,是他熟悉的;同时,从那对眼睛里传达过的脉脉柔情,从那张嘴里吐露出的甜蜜语言,在他的记忆里蠢蠢欲动,想摁也摁不住。……朱新亚立即敏感地发觉自己的脆弱,感到了危险,于是打算转身逃跑;然而这不能由他,就如同有一条绳索紧紧地拴住了他的双腿,抬也抬不动。
风流女子飘忽而至,挺着笔直的腰肢和突出来的胸脯,站立在惊慌失措的朱新亚的面前,随即故意撒娇似的一歪脑瓜,说:“哟,怎么这样看人,不认识了?”
朱新亚冷淡又有风度地说:“噢,袁蕙同志,我没想到你会这样突然来到。”
袁蕙撇一撇嘴唇说:“我不想听这句话,你应该想到我会来的……”
朱新亚很不愿意照这个样子叙谈下去,想快些结束这种场面,就截断她的话问:“你从这儿路过吗?到哪儿去?”
“我就是来看你的!”
“感谢。到屋里坐坐吗?”
袁蕙那张美丽的脸上掠过一丝十分复杂的表情,低声说:“新亚,你怎么变得这么冷酷?”
朱新亚说:“谈不到这个。如果是,得感谢实际生活的教训……”
“你指的是什么实际生活?”袁蕙朝他跟前逼近一步,把嗓门提高一点儿,“是过去的,还是今天的?是整个社会的,还是你这巴掌大一个公社的?”
朱新亚有点厌烦地摇摇头:“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还算老实。”袁蕙郑重起来,声调也有些改变地说,“你把你自己局限在这样狭小得如同一个小盒子似的地盘里,朝朝暮暮地闭着眼睛咀嚼你的过去,越嚼越不明白什么滋味儿,最后只剩下个苦。你这等于自我折磨,慢性自杀呀!新亚,赶快跟我去转转,开开眼界,换换脑筋……”
“我很忙……”
“让他们去忙吧。”袁蕙挨近一步,挎住朱新亚的胳膊说,“他们既能求老天爷算命算出哪个世纪农村能够实现四个现代化,也有咬着牙慢慢熬日子等待着的耐性,那就各行其便。如今该轮着咱们先走一步,给他们做个样子看看啦。”
朱新亚一边挣脱,一边急赤白脸地说:“我还有事,不能随便离开。”
袁蕙不情愿地放开他,继而用一种哀求的口吻说:“陪我一小会儿行不行?这点情面总还得给吧?”
这一来,朱新亚反倒有点为难。他想:应当快点把她打发走,免得没完没了地纠缠,就问:“你说吧,让我陪你上哪儿?”
袁蕙说:“到咱们一块儿受过苦难的那山沟里兜个圈子。只要兜个圈子,重新检验一下我们共同走过的脚印,就会使你和我满腔仇恨化成追求新生活的力量,就能唤醒你和我的觉悟,让你获得新生!”
朱新亚没注意听她说什么,不耐烦地看看腕子上的手表,指针在七点四十五分,距离厉秀芳到来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零十五分钟。小汽车跑得快,路又是新修的,到水库边上的山沟里兜个圈儿再赶回来,或许满够用的。他这样低头沉思片刻,终于对袁蕙说:“你稍稍等一下,我去安排个事儿。”他说完,就走进里边去找大师傅郑老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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