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14）

     厉秀芳听到命令，不知所措了一会儿。扶哪儿呢？扶后架，伸不进手；扶座子，怕弹簧挤着指头。就在这个又紧张又没主意的时刻里，车子象被弹起，又给扔下来，猛地一颠一簸。她几乎本能地伸出双手，扶住蹬车人的后背。这是一个结实的，宽宽的后背。一种有弹性、有热力的皮肤的感觉，透过那薄薄的蓝背心和白府绸褂子，从手指尖通向她的周身。同时，她从那后背上闻到一股子压根儿没有闻见过的青春男子的汗气味儿，由呼吸的鼻孔，沁进她的肺腑。她陶醉了，一种被异性力量诱发的陶醉。这使她发生一阵不曾有过的胆战心惊。奇怪的是，这情形不仅没驱使她缩回双手，反倒越发紧紧地扶住了那迷人的后背。

    越往前走，地势越高，景色越美。东北边的远方是群山屹立，一层层地叠出去；最高的峰峦变成了蓝灰色，上面挂着两朵纯白的云。南边和西边是渐渐低洼下去的沃土平原；举着各种果实的庄稼，在升到头上的太阳直射下，闪烁着奇光异彩。各种鸟儿飞飞落落。路旁电线杆上的两只山喜鹊，叫得格外好听。……

    厉秀芳年年都要在这条路上走几趟，好似今天才发现，这儿的山水土地比在纪录片上和画报上看到的那些好得多。她甚至忍不住要哼几句赞颂家乡的歌儿。

    他们比朱新亚约会时间提前三分钟到达燕山镇上。刘永发停住车，先下来，眼神里流露出一股子完成任务的喜悦，一手扶住车把，抬起另一只胳膊腕子，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水。

    厉秀芳仍然沉浸在迷惘的状态中，等到突然发觉停在闹市的街口，就昏昏沉沉地下了车，不敢看小伙子一眼，糊里糊涂地往街口走。她不仅忘了道谢一声，连自己的手提包也忘了要。

    小伙子追上来，喊她：“秀芳同志，给你这个呀！”他跑了几步，慢下来，边走边从兜里掏出那两只他们两个应当吃而没有吃的鸭梨，塞进花格子的手提包里，举着说，“跟你那朋友，你俩吃吧。”

    厉秀芳接过手提包，两眼冲着一只粗大的手，很勉强地笑笑，继续往街口走。

    这姑娘进入青春期好几年，受妈妈“婚姻启发”的日子也不算短，并且跟一个男人“谈情说爱”，都到了快结亲的程度，然而那一切都是被动地、机械地进行着。在那种行动过程里，她除了“怕”和“为难”，没有动过别的心。经过刚才路上的那一刹间的陶醉之后，她仿佛有一根心弦平生第一次被拨动，立刻爆发了对异性的渴求、对爱情的憧憬。她朦朦胧胧地想：“难怪妈妈总说姑娘大了要出嫁，难怪一些伙伴那样地追求男人，果真是有意思的、迷人的；哎呀，太神秘、太奥妙了……”

    在前边，在不远的地方，就是第三根电线杆子，就要会见她的未婚夫朱新亚。她的胸膛似有一灶烈火熊熊燃烧。她强压着狂跳的心，勇敢地盘算：“干嘛那么傻？干嘛那么呆？难道说，我就不能学电影上和小说里的样子，拉拉他的手，把头偎在他的胸膛上？……那将是个啥滋味呢？”

    前边好似有许多人盯着她，她害臊得使劲儿用两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十五

    公社的大小干部，除了在县里学习和在家里养病的之外，全都“打扫”到一块儿，包片分村地下乡去抓“三秋”。只留下朱新亚一个人，在机关办公室守摊子。

    收获时节，庄稼人不光忙得脚丫子朝天，心气也特别好，小肚鸡肠的变得宽宏大量，倔巴头变成和气佬；吵嘴打架的事儿自动休战，闹家庭纠纷的也都暂时搁下，所以到公社来打官司告状的人绝了迹，看机关的人没事儿干，特清闲。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无聊情绪袭击着朱新亚的心头。他想洗洗脏衣服，都泡上了肥皂粉，又懒得动，索性连衣服带盆子一块儿塞到床铺底下。他想打扫打扫院子，手拿着扫帚，从东墙根走到西墙根，满院子转了一圈儿，觉得一时难以归置干净，赌气地扔下扫帚蹿回屋。

    小闹钟好象站住了，还不到八点，再等一个多小时，才能把想念的那个人给盼了来。空虚的心哪，此时此刻多么需要点什么填补，而最能填补他的空虚的，是厉秀芳来跟他谈谈爱情。不管谁跟谁谈，反正想谈爱情的人总得有个对手；没对手，一个人是谈不成的。在举目无亲的这块地区，他独自生活了好几年；眼下呢，他仿佛连一天那样的日子也难以重复了。

    “小朱，有人找！”连做饭带看门的郑老头，站在院子里喊一声。

    朱新亚以为是来办事儿的队干部或社员，就仄歪在行李卷上没有动，爱搭不理地说：“什么人叫他到这儿来。”

    “是个女的……”

    朱新亚“噌”地一下跳起身，撸袖子看看腕子上的表，跟桌子上的马蹄表一样，都是七点二十，没错。他赶紧回答，“我就来！”

    嘿！急性子的姑娘，起这么早，而且等不及他到约定的地点去迎接，就自己先来了。农村的姑娘就是淳朴而又实在，等到结婚以后，两个人肯定能够合得来；在人生道路上不论遇上什么风吹草动，她都会永远地忠实于她的丈夫，不会嫌弃，不会歧视，更不会轻易地把自己的丈夫甩开而更换一个！理想的妻子，应当属于厉秀芳这样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