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10）

     朱新亚见刘贵打个愣，赶忙叮问：“怎么样，他家有什么问题吗？”

    “那是个革命的家庭，没错。只要女孩子可心，就不赖。”刘贵这样简单地表个态，又说，“给你岳母捎个信，她要想学学我们改河滩种桃树的经验，我特别欢迎！请她来吧。”

    朱新亚一到沙堆子，光顾自己的事儿，没把刘贵的话捎到，这就推迟了两个“冤家对头”再次会面的时间！

十

    把赵淑贤的家称作“革命家庭”，应该说是当之无愧的。她家的“革命”性，并不以奖状来表达，而是由表现富有的装备来显示的。她和厉树成全得过奖状，但是都属于过去的，起码在大跃进以前。如今，过往的人只要看看这所小宅院，就会得出这样一个感慨万端的结论：不是有地位、门路广、帮忙的人多，就算你手上有钱，也休想弄成这样子。首先这块房基地选得极合适，既不被挤在村子中间，也不被甩在漫天野地里，而是紧靠村边，前通南街的官道，后通北街的大队部，出个门，找个人儿，打个电话都方便。正面的大门不是木头门板，更不是秫秸排子，而是用铁管电焊、又上了油漆的新式门扇：平时出入开一扇，有小汽车来开两扇。院子中间是用水泥抹的小道儿，两边是花池子和菜畦。一株垂杨柳下，立着一个压水机。再往里是一溜七间青砖、陶泥红瓦的大房：中间五间是一明两暗，东西两房各开一门，一边是厨房，摆着煤气罐；一边是储藏室，停着两辆大链套的自行车。从房檐下到窗台，全是大玻璃窗户。中间明屋，摆着方桌、折椅、收音机。两边的暗屋是卧室，整炕的大花床单，代替了昔日的芦苇席，三开的大衣柜代替了笨重的箱子。这些东西，大部分是这两三年间更换和发展起来的，都是厉家夫妻专门为他们的独生女儿准备下的。住的、用的，连同模样俊、性气好、品行端庄的厉秀芳，组成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梧桐树，招引凤凰落下来。可惜，往这儿飞的多是张林那一类的人；从这个门口看，他们只不过是一些麻雀和小鸡子，嫁给这样的男人有啥好前程？女儿的未来就是他们的未来，女儿的幸福就是他们的幸福，可不敢马虎对待呀！近几天，赵淑贤已经把女儿的未来和幸福跟朱新亚拴在一块儿。

    她挺满意，有时又不免有点惊慌失措。她没想到折腾这几年，正在她精疲力竭，暗暗有些灰心的当口，终于给女儿找到朱新亚这么一个最合标准的对象：脱产的公社干部，年纪还不到三十，长得人材出众，又那么聪明懂事儿。最使赵淑贤满意的是家庭。要按过去比，朱家比厉家的地位高，如今起了变化。朱新亚的爸爸——老县委书记早已靠边站，在台上的只有朱新亚的妈，她跟厉树成的资格、级别都差不离儿，可说是平着肩头，门当户对。朱新亚是国家干部，女儿还吃农业粮，好象不太般配；可是女儿高中毕业，朱新亚比她矮一头，取长补短正合适。总之，女儿的婆家和娘家的两边都是有相当地位的老人家，将来小两口两边跑着，到哪一头都享福。两边的父母在县委机关和各局各社，都有自己的老同志、老上级和老部下，熟人遍地是，门路处处通，给小两口调动安排个合适的工作不会犯难。赵淑贤清清楚楚看到了光辉前景：只要这个对象搞成，她就等于了却了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一桩心愿了。事成以后，她和厉树成再没有什么操心的事，只等欢欢乐乐地度过自己的晚年！

    朱新亚一迈进这所宅院，就被吸引住了，不由得惊慌地自言自语：嘿，好一个世外桃源！

    此境、此景、此情，非常符合这个年轻人此时的心绪。在政治的旋涡里，他挣扎、扑腾得精疲力竭，他渴望休息，最好是安安静静地躺下，不再被任何人与事来打扰。他想，将来跟厉秀芳成了亲，住在这样舒适、幽静的地方，肯定会过得很自在、很愉快。星期天休息，种种自留地，整整小菜园，做些可口的饭菜改善改善生活。每天晚上都能骑上车子回家睡，把门一关，看看电视，听听音乐，翻翻书本，逗逗孩子，该有多么美！这样一来，他还没有喝酒，就先醉了。趁赵淑贤到厨房吩咐帮忙的人做菜的空隙，他便急不可待地跟那个仍然羞怯不安的厉秀芳搭话，甚至不怎么拐弯抹角地往他们两个的婚姻事上拉，几乎有点祈求恩典的样子。

    厉秀芳鼓着最大勇气，按照她妈头几天就嘱咐的话来做自己的事情。她给朱新亚倒茶，点烟，剥糖纸，一副满热情、满殷勤的样子。可是，她的骨子里仍然象一个经常受处罚的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那样胆怯、紧张。她不敢抬眼看对方一眼，耳朵里嗡嗡响，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倒茶的时候，端壶的手直发抖。

    朱新亚趁机抓住了她那发抖的手：“喂，秀芳，你怎么啦？”

    “我，我害怕……”

    “怕什么呀？我很爱你！你呢，爱我吗？”

    “我，我不知道……”

    “咱们两个的关系，你同意发展下去吗？哦，你倒说话呀！”

    “这，这得看我妈的心思，我听她的……”

    “终身大事，得我们自己做主才行。”

    “我妈对这事儿最操心。她经验多，有眼光；她说咋办就咋办……”

    “你象一只温顺的小鸟儿，真可爱！”

    小鸟没被抓住，突然跑到外屋，浑身打哆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