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9)
前些天,由于买桃子的事儿当引线,让他跟辱骂过他的那个女人狭道相逢。他的心理状态,依旧是山里人的心理状态,压在记忆角落里的宿怨又被翻出来:他得寻找机会,向赵淑贤显示显示他刘贵革命的、先进的真面貌,让赵淑贤参观参观他的荣军证、立功喜报,特别是合作化以来,每年不落、一张挨着一张的大奖状。这些奖状,是创造的帐单,是财富的收据。光拿搞绿化这一项来说,二十多年,刘贵领着社员植树造林三十多万棵!是刘贵亲手把山沟人从来没见过的苹果树引到黑石峪的;是刘贵亲手把草桥边一毛不长的乱石滩,建设成花果园的。……刘贵要用这些铁的事实,向赵淑贤证明,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子汉!从此他才能心平气和,彻底解开仇疙瘩!
这一天,他正请假在家,找了两个当家子的侄子,给他新盖的六间大瓦房油漆窗户门儿。他跟侄子们一样,一只手端着盛了油漆的碗,一只手捏着刷子,在那山杨木的立柱上左涂右抹的。他的老伴儿给他们爷仨打下手:一会儿给这个舀漆,一会儿给那个挪挪蹬在脚下的凳子。
老伴儿比他矮一头,也显得小巧;已经五十多岁的人,头发还是油黑油黑的。这女人是去年才退休的小学教师,原籍是通州镇的人。当年她在潞河中学念书的时候,看了苏联的电影故事片《乡村女教师》。走出西海子电影院之后,她就从原来的一个天真娇嫩的小姑娘,忽然间变成一个有明确理想目标、有坚强思想意志的大姑娘。她找到新成立不久的团委,要求给她在经济最贫困、文化最落后的乡村,找个小学教师的职业。父母亲友留不住她,老师同学说不服她,各级的层层关卡也没有能够把她阻挡:她背上简单的行装,登上火车,往北走,下了火车,换汽车,还往北走;下了汽车,用两条腿爬山越岭,钻进长城线上的老山沟,在黑石峪落下脚,操办起自古以来的第一座小学校。三年之后,在她身上又发生一件让人听了瞠目结舌的事情:她爱上了三等荣军、农业社社长、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刘贵。
有一天傍晚,刘贵回家吃饭,瞧见女教师又在屋里等他,就壮了半天胆子说:“老师,往后您要有啥事儿,就到办公的地方找我吧。”
女教师说:“我不能打搅你的工作,在家里谈话方便。”
“您不知道,您总往我家来,容易惹闲话。”
“惹什么闲话?”
“唉,山沟人封建思想太严重,专会东猜西想,啥谣言都能造出来……”
“这不怕。我们俩当破除封建思想的模范,让造谣的人在事实面前变成哑巴。”
“太难做到了……”
“不难。从明天起,我们公开谈恋爱,你晚上到学校去找我吧!”
刘贵听了这话吓一跳,半晌没再开口。女教师离去之后,他躺在炕上“折饼”,一夜没睡着;第二天,一边干活,一边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的。可是到了傍晚,他却把浑身上下洗个干干净净,换上一件新汗衫,东张西望地走进小学校的教师宿舍里。
他们的婚事轰动全山区。他们的婚事使他俩度过二十六年美满的好日子。如今女教师已经退休,除了看家守户,照顾男人和儿女,还在队里的养鸡场上半班。村里人都佩服他们,说这两口子半生没红过脸,没吵过嘴,“相敬如宾”,那亲热劲儿,一直象谈恋爱那阵儿的样子。刘贵和赵淑贤结着仇疙瘩,一心想让赵淑贤看看,他刘贵有一个多么可心的终身伴侣。
满头大汗的公社干部朱新亚,推着自行车进了门,瞧见刘贵刷油漆,他的老伴儿陪在一旁给打扇子,真是从心里羡慕。这个年轻人站在原地,发愣地想:我要是能娶上这样一个妻子,那才是幸福的;厉秀芳也许就属这种类型的女人吧?
刘贵赶忙放下手里的刷子和碗,招呼朱新亚。他跟朱新亚极熟。朱新亚插队就在黑石峪,后来又一块儿迁下山。那会儿,刘贵在大会小会上的发言稿,全部出自朱新亚的手笔,为此刘贵落下个“传声筒”的美名。朱新亚一直挺尊敬刘贵,至今也还叫刘大叔。刘贵对他也不称官衔,直呼名字:
“新亚,你妈咋样?”
“还是病病歪歪的。”
“你爸爸呢?”
“粉碎‘四人帮’不久,就让他回家住了。”
“我早就说过,没啥大事儿。这些年,翻来覆去的,咱经的还少?要是都放在心里咱还能活吗?啥也不如少折腾点儿,多给老百姓办点实惠的好事儿……”
“积重难返哪……”
刘贵对年轻人这声绝望的叹息难以明白,就问:“你买桃子,是去探家呀?”
“不,看对象。”
“对象该搞啦。哪儿的?”
“沙堆子的,姓厉。女方的爸爸在县饲料公司工作,您一定认识他们。”
“噢,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刘贵嘴上这样回答,心里觉得很有趣。那天赵淑贤出现在果园的情景,又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