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8)
朱新亚听着这如同轻音乐一样颤颤抖抖的声音,因品味思索而沉默了片刻,从心底升起一种诗一样的情绪。他忽然觉得,袁蕙的思想境界是那么脱俗,那么令人折服,拨亮了他的心。他昂奋起来,激动得浑身颤抖地说:“对,我也只要你,只要这开花结果的山山水水。”
就这样,这一对情人共同下定的决心是:到了允许结婚的年龄就结婚,在山村盖上三间朝阳的小屋,建立一个美满的小家庭,一辈子“扎根农村”干革命。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年飘下第一片小雪花的时刻,牵扯着这对情人的政治气候发生了突然的变化。先是朱新亚的爸爸在干校里犯了错误:他想结束“劳动”生活,返回工作岗位,就通过一位老领导给中央的一个什么“要人”转递一封请求信。结果是没得到回复,不久那个“要人”出了事儿,转信的老领导倒了霉,朱新亚的爸爸被“监护”起来。几乎是与此同时,袁蕙的爸爸却被县委从干校调出来,结合成为公安局革委会的副主任。朱新亚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正按照“知青办公室”的要求,绞尽脑汁地写揭发他爸爸的材料,一辆墨绿色的“二一二”小汽车,悄悄地把袁蕙接走,从此再没回头——把朱新亚给甩了!这一回的打击特别惨重,他感到一切破灭,曾想跳崖自杀。他没死,把心一横,要争口气。他再不干抡镐挥锨搞“唯生产力论”的那些活儿了,他投入了“批判孔老二”的斗争。他成了全公社写大批判稿的冠军,平均每天万字以上!于是,他被调到公社政工组,成了专业政工人员。近两年的“揭批查”运动,尽管有人吹风,说他也“不干净”,却一直没有动他。可是他心情不舒畅,时时有一股子无端的烦闷和茫然的痛苦情绪袭击他。面对变幻着的世事,他仿佛看透了一切,又仿佛一切都看不透。他苦恼,无所事事,在同志们面前,尤其是领导面前,不端个工作很忙很紧张的架势又不行。在他心灰意懒的时候,也受了一些社会上的青年传染;尤其是“现实主义”的观点,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的心。他又一次追赶上“潮流”,对于按照时兴起来的新标准组织一个温暖的小家庭,有了浓厚的兴趣。就象一个迷恋自己的事业的小说家,开始构思长篇新作一样,朱新亚有空就闭上眼睛,琢磨他那未来的新天地,考虑选择跟新计划相适应的新配偶。恰好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赵淑贤看中了他,他也看中了赵淑贤的女儿。他十分满意地想:思索这么久,总显得云烟缥缈,这会儿,一下子具体了,明确了;象厉秀芳这样的配偶,既是干部家庭,又有农村风味;成亲以后,既可过现代化生活,又能保持夫唱妇随的优良传统。这太合理想啦!
这期间,赵老二到公社找过他几趟,名义上为他儿子当“合同工”的事儿,实际上是来说媒“探口气”。朱新亚表示可以考虑,那边就急于往下进行。于是约好今天到沙堆子厉家见面。朱新亚不便空着两只手去,就往草桥扬水站打个电话,让他们转告果树园的刘队长准时在家等候他,以便买些大蜜桃带上。
九
果树园的刘队长名叫刘贵,本是深山区黑石峪的人,头十一年,政府在那一道大山川里垒大坝修水库,他们村正在库底,就连锅端地搬到平原的河边上。当时由草桥村拨出一点低洼易涝的赖地,让他们建了新村;因为大伙都不喜欢黑石峪的那个“黑”字,干脆就改名“迁建村”了。
刘贵是一副完完全全的山里人的性子:豪放、淳朴,可又倔犟,自尊心特别的厉害,挨不得欺负、受不得气,一旦暴怒起来,敢拼命!三十年前,如今饲料公司经理的老伴儿,就曾经严重地挫伤过他的自尊心,至今都没忘干净。说真的,他那会儿真喜欢上榆树坡有名的又俊又精又能干的姑娘赵淑贤了。他比女的大三岁,订亲那会儿他十岁。男孩子比姑娘家对男女间的事儿懂得早,胆子也大。等到他长到傍二十岁的时候,每逢燕山镇的庙会,他就带上零钱和干粮,赶下山来,挤在人多的地方,偷看他的未婚妻;看一回能让他高兴几个月,干活有劲,过日子有兴头。农村一宣传婚姻法,不少的大姑娘要“搞自由”。他害怕未婚妻象小鸟那样飞掉,心里边嘀嘀咕咕地不能踏实。有几次,他故意挑一担子桃儿,直奔榆树坡,专在赵家门口卖,把未婚妻给“吆喝”出来,察看察看变没变样儿。只可惜,他越察看,越觉得没底,越发担惊害怕。有一阵子,闹得也魔魔怔怔,茶饭不思,干活没劲,差点儿要了小伙子的命!他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要拜天地入洞房的日子,媒人忽然捎来口信,说什么女的反对包办婚姻,要退。刘贵急了,赶紧提出来个新事新办,两个人对面瞧,对面看,改变成“自由”的。女的那边很快又传来话,说什么让刘贵快死了这份心吧,她赵淑贤决不嫁给一个封建脑瓜、落后分子!这句话大大地损伤了刘贵那大丈夫的自尊心,也激起他那庄稼人的犟脾气,于是就接受了两边老人暗地里筹划的主张:硬娶!花轿到门之后,女的当面骂他封建脑瓜、落后分子,还动手扇了他一个大耳光——咳,戳在那儿五尺多高的汉子真叫丢人丢到家了!他狠狠地攥着拳头没还手,却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下嘴唇咬得冒血。等到官司打输了之后,他连自己的家都没回,就直接投奔住在北京的表叔家,报名当上志愿军,一气开到朝鲜。他当时拿定主意要战死在战场上,让污辱他的那个女人睁开眼睛看看,堂堂的汉子刘贵,是不是个封建脑瓜、落后分子!在炮弹枪子儿乱飞的战场上,他不怕死,他想找个机会死,什么危险,他抢什么干。最终呢,他竟然没有死,大腿上穿了两个窟窿眼儿,就被送回国来,紧接着复员回到山沟里的老家黑石峪,不早不晚,正巧赶上当时那场要挖穷根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得到众多人拥护的轰轰烈烈的事业,还有“点灯不用油,种地不用牛”的等等奋斗口号,把他的心,一下子给吸引住了。他一心扑到了集体上,一眨巴眼似的过了二十六七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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