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7)
赵淑贤近前一看,见一只刚刚摘开奶头的小花狗,趴在石板铺的道儿上睡觉,就一边用脚把它踢开,一边嗔怪地说女儿:“你呀,挺大个人,让个没长全牙的小狗吓成这样,真是芝麻粒大的胆子!”
厉秀芳手掩着嘴,哧哧地笑着,走到妈妈跟前,同时仍用眼角瞄着跑到一边去的小花狗,怕它冷不防地扑过来,在大腿上咬一口。
妈把女儿拉到怀里,搂着她的肩头,象她刚才对姥姥那样,把嘴巴贴在耳边小声地说:“这回我给你选个最可心、最合标准的对象……”
厉秀芳没等把妈妈的话听完,就象一片云彩遮住月儿那样阴沉了脸蛋,同时垂下了两只长睫毛的眼皮儿,嘟嘟囔囔地说:“我就怕闹这种事儿,您别总为这事儿操心……”
“姑娘大了要出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不快找个合适的,就把你给耽误了!”
“我跟您过不是挺好吗?”
“傻丫头!妈能守你一辈子?不给你把事情办成办好,我就是死了也合不上眼!”赵淑贤这样心酸地说着,挽着女儿的胳膊腕子,往新宅子正房走,“到那儿大大方方的,看看到底中意不。婚姻自由,得你个人拿主意,爹妈的话只能做参考。”
这以后,厉秀芳腾云驾雾般地进了充满酒味、油味、热汗味,还有猜拳行令的胡乱喊叫声的屋子里。一只很有劲的手攥住她的手,她依稀地看到一张通红的,朝她笑的男人的脸孔。人家好象问她什么话了,她回答没有,或是回答的什么,事过之后,全然记不清;只记得那人对妈妈说这样一句话:
“我一定到您家去做客。您挺喜欢我们公社出产的大蜜桃,我给您挑点好的送去。”
…………
八
朱新亚自己也挺纳闷,怎么会一眼就看上了赵淑贤的女儿厉秀芳呢?是不是因为当时喝多了酒,受到赵老二的暗示,引起的感情冲动?可是过了好些天,脑子里还常常闪现那个农村姑娘的可爱身形和风度。那身形美丽而不娇艳,那风度羞涩而不造作;尤其是握起那只微微有些发颤的小手的感觉,仿佛一直保留在朱新亚的记忆里。这可非同寻常!
他今年二十八岁,步入社会的年头并不长,遇到的人生坎坷不算少。“文化大革命”初期,红卫兵刚刚兴起,他是第一批威风凛凛的战士。他那会儿是多么虔诚,多么忘我!那时节,他多么想一下子就成为一个最彻底、最圣洁的无产阶级革命者!父辈们有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那些足以炫耀终生的生活经历,他觉得自己生不逢时,曾跟许多伙伴们一起自愧不如,埋怨这个和平环境平淡无奇。向“四旧”造反的口号,象点引干柴的烈火,他那满腔的热情一起燃烧起来。他身体壮,胆子大,动作灵活,所以整个县城里所有建筑物上的牌匾、砖刻和泥塑,几乎都是经过他的冒险攀登,亲手给砸毁的。就在他越干越痛快,跟一支小队伍到北京市里跟最先进的革命战友串联回来的时候,他突然变成了“保爹保妈”的保守派,一批更勇敢、更激烈的造反者掌了权,代替了他们。他自惭形秽,抬不起头,蹲在家里,窝窝囊囊地过了些日子。他不甘寂寞,苦恼万端,终于在“两报一刊”的一篇文章的启发下,重新打起精神,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成了第一批下乡接受再教育的知识青年。在“知青点”里,他不怕苦不怕累,拼了命地参加“战天斗地”的活动,干部社员全都夸他。一个跟他有相同命运、名叫袁蕙的女同学,竟然因为这些爱上了他。这以后,他们共同经历了一段没有预计到的甜蜜日子。
那一年秋天,黑石峪大队一条没有人家的山沟里。胡桃、栗子和鸭梨全都大丰收。队里派了一个老头带着七八个社员到那里安营扎寨,一面看守,一面捋摘。这几个社员里边,只有朱新亚和袁蕙是知识青年。他俩逃避开青年点那帮机灵鬼的眼睛,每逢劳动之余,便在野花前,明月下,小溪边,手拉着手儿地漫步歌唱,或者偎依地坐在一起,尽情地倾吐肺腑之言。
有一夜,月色朦胧,秋风习习,幽静的山谷,好似神府仙境一般。袁蕙把那插着野花的头扎在朱新亚那结实的胸脯上,又半仰起脸蛋,低声细语地问道:“新亚,咱俩到结婚的时候,怎么办呢?”
朱新亚嘴里嚼咬着一根青草秆儿,不假思索地回答:“回到城里去!”
“咱们这样的人,回城干什么呀?”
“我知道,不能上大学,不能当军官,做机关干部也没咱们的位子,那就干个工人,靠劳动吃饭……”
“难道说,非得回城里不可吗?”袁蕙打断他的话又问一句。
“你不想回去?”
“唉,无所谓想不想,那得花多大的代价才能够达到目的?对你说吧,我太疲倦了,灵魂疲倦;我只想就地坐下,休息,永远地休息,哪儿也不再投奔,什么也不必追求……”
“袁蕙,你这是一时的懊丧,所以这般消沉。”
“不。我只要你和空气清爽、风景优美的大自然。唯有在这儿,我们才是真正的自由的人,才是真正地不依附任何人,不亏欠,不伤害任何人的自食其力者……这样的人多么幸福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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