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6)
朱新亚喝了几盅酒,格外兴奋,又一次流露出年轻人的天真,激动地对赵淑贤说:“我很早就知道您的名字,记得很牢,一直没忘……”
“真的吗?”赵淑贤故作惊讶地说,“我一个蹲在乡庄的家庭妇女,你咋会知道我的姓名呢?”
“我还听过您那动人的故事……”
“别客气啦,我有啥故事呀!”
“我讲的是实在话。”朱新亚急于证明自己的诚意,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儿,“那年我分配到这个公社插队,我妈说她过去在这一带宣传贯彻过婚姻法,说起您勇敢抗拒包办婚姻的事迹;说您的行动曾经轰动全区,对那场运动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都是过五关的事了,没啥。”赵淑贤心里得意,表面上谦逊地微笑着说,“你不知道哪,刚解放那会儿,我们这靠山根子地方,封建势力特厉害,连好多青年都是封建脑瓜子,上岁数的人更不用提,吃人哪!”她夹一箸子菜,忽然问,“你妈,是现在县妇联的屈副主任,对吧?”
朱新亚点点头,补充说:“她一直在家里休养……”
赵淑贤轻轻地拍着朱新亚的胳膊腕子说:“嗨,这都是知根知底的,更不是外人啦!”
坐在一旁的赵老二,看这架势,明白姐姐把外甥女的“对象目标”挑中了,心里很高兴:大媒保成,露脸;拉上关系,后门好走。他连连地给客人倒酒,劝大家干杯,随后故意大声说:“姐,外甥女还没到吗?得让她入席呀!”
赵淑贤没有立即搭腔,用夹菜做掩护,瞥了朱新亚一眼。她想看看反映,做些铺垫和疏通工作之后,再让两个青年男女见面,争取成功的把握性大些。
朱新亚果然问赵淑贤:“您的女儿也来了?”
赵淑贤趁机放下筷子站起身说:“等我把她叫来,你们认识认识。我跟你妈是老战友,你们同是一代的人嘛!”
七
厉秀芳按照妈妈捎去的口信,糊里糊涂地赶到榆树坡,不光不知道前来相亲,连表弟娶媳妇办喜事,都没听到一点消息。她推车子进门,一瞧见这场面就慌了神儿,不知道在哪儿呆着好,也不知道该对别人说什么合适,只好溜到后院老宅子,找又聋又瞎的姥姥暂避一时。
这个已经二十五岁的大姑娘,黑亮亮的头发,白净净的脸蛋,身子单薄而柔弱,根本就不象在农村长大的。她性情善良,胆子也挺小,两只俊气的眼睛里,时时都象受了惊的小猫小狗那样,闪着怯懦的微光。在她这一流的姑娘里,她算是最驯顺的那种人;正如同拖拉机手张林说的,是个“贤妻良母”的胎子。她特别崇拜她妈,对她妈的话,从来都是“唯命是从”,没说过一个“不”字。当然,妈妈从来都娇惯她,爱护她,不要说打骂,连用大嗓门跟她说话的时候都十分少。她年小的时候,妈妈怕她挨男孩子欺负,走到哪儿,就把她带到哪儿;等到上了小学,妈妈又怕淘气的男学生对她撒野,总是从家里把她送到校门,再从校门接回家里。因为她是在妈妈的翅膀底下长大的,很少跟小伙子接触;加上她那家庭的社会地位,在农村说来非同一般,经济地位比别人优越,哪个农家小伙子敢不自量力地去追她?由于这样一些特殊原因,造成她对自己的婚姻问题显鼻子显眼地不开化,几乎从未考虑过对男性的需要。几年来,她被妈带着相过几回亲,完全是机械式的,是成是败,没在她心里边留下过任何痕迹和分量。她当然有感觉,那就是厌烦,没意思。后来,媒人不再跑家里来添乱,她妈又急又愁,她倒称心如愿。她生活得满好,为啥没事找事呀!
她对瘫在炕上、被人们(包括她的妈妈)抛弃了的姥姥挺亲,挺可怜;进屋来就给姥姥梳头,还要帮姥姥换下身上穿的脏褂子,给洗一洗。
瞎姥姥使劲儿抓住脏衣裳,不让她拿走,告诉她:“你表弟今儿个娶亲成家,是大喜的日子,你快跟他们热闹热闹去吧。”
她把嘴巴伸到姥姥的耳朵边上,大声说:“我妈也来了,代表我了,我跟您在这儿呆着,挺好!”
瞎姥姥愣愣神儿,巴哒着瘪嘴唇,喃喃自语起来:“来了也不看我一眼……到死也解不开那疙瘩,还等我下跪赔不是?……唉,全怪老脑筋……”
她听不懂姥姥的话,更难明白姥姥那可怜而又越来越强烈的忏悔和渴求的心情。她奇怪地盯着姥姥那张衰竭的象干胡桃一样的脸孔,忽然听到,从新宅子那边传来妈妈的呼叫,赶快答应一声。
赵淑贤在新房、席棚里都没找到女儿,估计她钻到这儿来了,心里有几分不悦。女儿单纯,少心眼儿,怕那个至今还相信观世音的姥姥又给女儿灌输封建迷信思想。她为了先办紧急重要的事儿,不跟那个既糊涂、又让人厌烦的老妈纠缠,就停在后院的障子跟前喊叫女儿。
厉秀芳从那被破旧窗户纸和香椿树遮得黑咕隆咚的土坯屋子里钻出来,远远地冲着妈莞尔一笑,迈了两步,忽然尖叫一声,脸色煞白地逃回到门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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