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4)
他准备摆二十二桌的流水席。那个整数二十桌,当然是招待左右邻居和同村“随份子”的社员的。两桌零头呢,那是特殊席面:一桌坐新亲,一桌坐生产队以上的干部,其中包括公社政工组的组长朱新亚。
这几年,农村的风气变化很大。过去当干部的净挨整,如今当干部的净挨请。凡是跟公事沾边儿,大小有点权的人,都成了香饽饽,随时随地都有人请赴席,请喝酒,请到家里“吃顿便饭”。没权的请有权的,权小的请权大的,大家比着请、赛着请;闹到后来,就争着请、抢着请,死乞白赖地求着请。这是因为请的多,干部们吃不过来,只能挑挑拣拣地去吃去喝;由此身价抬高,吃谁喝谁,是给你脸;一般人家,没头没脸没啥用处的社员,想请干部呀,没有台阶,没有梯子,还够不着,请不到哪!
赵老二今天这么大的气魄,不光有一桌队长以上的干部受他的请,还有个公社的重要领导,全靠的他姐赵淑贤,也就是县饲料公司厉经理老伴儿的面子。他沾光啦!
这会儿,新亲和贵宾都已经入了席,唯独不见他姐姐的踪影,这可让他发了毛。他一会儿跑到门口迎接,一会儿跑到街口张望,大腿累酸了,热汗珠子从两鬓往下流。办喜事的日期,是他亲自到沙堆子送的口信儿,不会出差错呀,为啥姐姐不到,外甥女也不来呢?要是真的撂了台,不光使宴席减色,让他丢脸,更重要的是姐姐不亲眼把外甥女的“对象目标”查看查看,这桩亲事就没办法往下进行;挂不上这样的钩,他赵老二想求公社政工组长给儿子走个后门去当“合同工”的事儿也得告吹!娶媳妇花那么多的钱,掏了个大债窟窿,不设法抓挠点儿,拿啥堵呀!
他从看热闹的孩子和出进贺喜人的缝隙里挤到北屋,喊出儿子,吩咐说:“快去给你姑挂个电话。”
儿子陪媳妇沿着桌子布菜让酒,不愿意让新媳妇孤单地干这个,就找个借口说:“正是放广播的时候,咋会叫得过去呀!”
赵老二抓耳挠腮地想,实在没办法,求个有力气的人骑上自行车跑一趟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儿。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口外响起“突突突”的拖拉机声,有人喊:“大姑奶奶到!”
赵老二听到这一声,高兴得他差点儿举起胳膊呼口号。
五
有身份、受尊敬的客人一出现在门口,就被看热闹和赴席的人给“前呼后拥”上了;这个叫“大妹子”,那个呼“大姑姑”,还有喊“姑奶奶”的。亏了赵淑贤见过大世面,能对付这个。她既没显出应接不暇的慌乱,也不露受宠若惊的兴奋,而是落落大方地跟每个人还礼,用亲切的口吻,少而精的字句回答大家的问候。
“大妹子,咋不骑车子来呀?”
“唉,老胳膊老腿的,骑不动了。”
“外甥女呢,没跟着你?”
“她从综合厂那边单独动身的,估摸着该到了。”
按照习惯,她得先到新房接受侄子和侄媳妇的拜见礼儿,然后才能入席吃饭。迈进门坎子,她看到刷得雪洞一样白的屋子,铺着花床单,摆着新被褥的炕,特别是看到穿戴既时兴又华丽的新娘新郎,不由得生发起无限的感慨。
三十年前,赵淑贤是从这个地方嫁出去的,那是什么气氛,什么心境,什么待遇!七岁就由父母包办,跟深山沟黑石峪的刘家订了亲。压根儿连面都没见过,就要硬给配成两口子,一块儿过日月,她心里能乐意吗?如果还处在过去的旧社会,不乐意也得听天命。她赶上了新社会,正宣传新婚姻法。在一次到燕山镇看戏的路上,她认识了区委会的农会干事厉树成。那会儿,厉树成正在榆树坡“下乡蹲点”,在赵家吃过派饭,认识赵淑贤,就一边走一边说笑聊天。到了镇上,厉树成给赵淑贤搬来凳子坐,给赵淑贤买瓜籽儿吃。赵淑贤挺喜欢厉树成。等散了戏,他们俩又凑到一块儿搭伴往回走,就学刚看过的那出戏文的样子,谈开了恋爱。没过多久,让妈听到点风声。妈是个封建脑瓜,说闺女这么做丢人现眼,把闺女给狠狠地毒打一顿,随后就跟山沟里的刘家合谋定计,硬要逼闺女出嫁。赵淑贤一心想嫁给厉树成,不答应妈。她骂了媒人,打了女婿,撒腿就往外边跑。她妈提着菜刀就在后边追。说真话,赵淑贤当时害怕了,不知道这样闹会闹个啥下场。退回去屈服吧,她不甘心,也怕脾气古怪的寡妇妈仍旧不饶她,会更加凶狠地惩罚她。她跑出家门,妈追出家门;她跑到村口,妈追到村口;她钻过一片小树棵子,爬过一道土坎儿,妈一手举着明晃晃的菜刀,一手叉着腰地站在了土坎上。
“看你往哪跑,你赶快给我上轿没事儿!”妈这样大声地吼叫着。
“我就不能嫁给他……”赵淑贤这样回答着。
“不嫁?除了你死在这儿!”
赵淑贤听到这个“死”字,如同头上打个霹雷,扑通一声坐在了平地上。她觉得,事到如今,只有死了;可是“死”,实在可怕,她还年轻呀!她死不能死,活没法儿活,给堵在绝路上,忍不住地哇哇大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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