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3）

     就在这个时候，那坠满果实的绿荫深处，传来非常洪亮的一声喊：“怎么回事儿，啊？”随着这声音，走出一个身体强壮的红脸大汉。他穿着草绿色的解放鞋，鞋上沾着尘土和野花瓣儿；藏蓝色的裤子，卷着裤脚；背上披着白的确良小褂，敞着的衣襟在风里抖动。渐渐地离近，瞅清他额头刻下的皱纹，下巴颏掺了白的胡子茬儿，才知道把老头错看成小伙子。

    老头收住脚步，目光落在赵淑贤的脸上，赵淑贤也正在看他；四目相视，都感到有点不礼貌，急速地避开了。

    张林抢先冲着老头说：“刘队长，我们大远地来到果树园子里，买几个桃子吃都不行吗？”

    女技术员不等队长回答，急忙提示他：“咱们有了规定，您亲自在会上宣布的，都得严格遵守，不能随便更改。”

    “是呀。”刘队长笑眯眯地接着话音说，“桃子刚熟一部分，赶着上交；除了特殊情况，不在树下边卖给私人。”

    赵淑贤是有身份的人，脸皮儿特薄，自尊心特强；她怕再这样对付下去摔个硬跟头，就赶忙插言说：“等以后大批的熟了我们再来买。张林，不早啦，咱娘俩快些赶路吧。”

    张林本想借这个机会在赵淑贤跟前露个脸，闹腾一遭儿，不仅没露出来，反而丢了脸，心里十分窝火。他挪动一步，又停下，气呼呼地说：“刘队长，我得跟您讲明白，因为大婶串亲戚想带点物品，才奔你这儿来花钱买桃子；要是为我自己呀，就算白送，我都不要——别觉着你们有啥了不起！”

    “哎呀，这下矛盾啦！”刘队长用手摸着下巴颏，仰面大笑两声，对女技术员说，“这只能解，不能结；我做主，挑好的给他们摘一篮子！”

    赵淑贤连忙说：“老同志，不要为我们这不关紧要的事儿，破了你们的规定嘛，不要，不要！”

    “没关系，小菊，快去摘吧。”刘队长把一只篮子塞到女技术员手里，把她推走，又对赵淑贤解释说，“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都在河岸上住着，常见面，谁也求得着谁，闹别扭总不如和和气气的好。再说，这么大个果树园子，一篮子桃子算个啥呢？”

    通过三言两语的交谈，赵淑贤对老头的印象不错，觉得他爽朗，热情，不死性。等到称了桃子付了款，她一边往拖拉机跟前走，一边四下环顾，带几分讨好的口吻说：“刘队长真是一位创奇迹的英雄好汉，能把个乱石滩子变成了聚宝盆！要不是今儿个亲眼看见，光用耳朵听，谁说我也不会相信。”

    刘队长摆着手说：“您过奖啦。这全是靠社会主义的优越性，靠社员心齐干出来的，我个人只不过出点应当出的力气，没什么呀！”

    “别谦虚，事实在这儿明摆着嘛！”赵淑贤很严肃地说，“等回去，我得建议我们队的干部来您这儿取经，向您学习。”

    刘队长送赵淑贤上了拖拉机，等他们开动起来以后，转过身来，对噘嘴生气的女技术员说：“她花钱买东西，我们收钱卖东西，又不是车拉船载数量多；一灵活，一宽让，双方全都痛痛快快地过去了，多好！你至于在心里结扣吗？”

    “我就讨厌这号人！”女技术员忿忿地说，“那小子，进园子头一句话就亮字号吓唬人，说什么那老太太是饲料公司经理的老伴儿……”

    刘队长听了这句话仿佛吓一跳，睁大了两只眼睛，不由得问一句：“什么，是她？”

    “她怎么？经理的老伴儿就得特殊？依着我呀，就偏不卖给她！”

    “我实在没想到，她这么冷不防地跑到这儿来……”

    “您说的是什么呀？”

    刘队长也发觉自己的失态，赶忙用微笑掩饰。他有几分慌乱，不便再跟技术员议论下去，就手摸着下巴颏转过身，一边往绿荫深处走，一边自言自语：“是呀，一晃过去三十年了，咋会认识？那会儿要是不出岔子，真跟她成了夫妻，后来的日月，将是个啥样子呢？如果有机会能坐在一块儿跟她盘盘道，那可真有意思！……”

四

    在庄稼人的心目里，没有比男女婚配更加严肃、更加神圣的举动了。因为这叫“终身大事”：碰上个好媳妇或者好男人，就舒心一辈子；碰上个不好的媳妇或不好的男人，就糟心一辈子，谁敢有一丁点马虎呢？

    榆树坡的赵老二这个庄稼人，在三十年里边，操办了三回男女婚配的事儿，每一次有每一次的特殊滋味儿。头一次，他给姐姐操办婚事。那当儿，爹死了，寡妇妈能当家做主，不能上阵，赵老二是男的，得支撑门面。那一次不光把事情给办砸了，还把他吓出一场病。当时姐姐又哭又闹，硬是不肯上那顶停在门口的花轿。娘被气坏了，主张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塞进轿子里抬走。姐姐急了眼，不光大骂媒人，还打了迎亲来的新女婿一个嘴巴，惹下多大的麻烦！家里给折腾得乱七八糟不说，还要跑区公所打官司；亲人变仇人，差点儿出一条人命！三年后赵老二张罗给自己办婚事，把日子定妥，又赶紧更改了。他本来就是个巧于算计的机灵人，加上经一事长一智，越发精细。他怕那媳妇也象姐姐一样，跟他翻车，让他闹个人财两空还丢脸面。于是，他收起旧章程，改用新式办法：办喜事儿之前，先跟没过门的媳妇“对面相看”，亲口吐出“愿意”两个字儿，才发出花轿。这一手干得真漂亮，踏踏实实、欢欢喜喜地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好象一眨眼，就到了二十七年以后的今天，轮到他给头生的儿子办婚事。这一回，大体上属于按照新潮流“自由对象”的，所以用不着担心媳妇不肯来。他满脑子想的是：这桩喜事怎么办得既红火热闹，又少花钱；既捞到眼下的体面，又能做人情，给以后托人办点私事打开门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