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儿童中篇小说之
《七岁像嫩芽一样》
(26)
凉棚底下,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提着大铁壶的卖茶的,一个是坐在最里边的喝茶的。
这个喝茶的人,矮个儿,穿蓝褂子,光头顶,看年纪得比我爸爸小,得比我大叔大。在我诉苦的时候,别人都叹息一两声,或是挺同情地看着我。他不,他象没看见我这个人,没听到我说的话,头没转,眼皮没抬,一直不慌不忙地端着茶杯,嗞嗞地喝茶。
我清楚,求这个人是没指望的,得等着船上的人,等他们下了船、上了岸,我就拦住他们求情,找一个和善的人跪下求。
那个矮个人忽然冲我问:“小姑娘,你饿了吧?”
我没想到他冷不防地问这么一句,让我咋回答呢?饿,当然饿,可是最要紧的不是我饿不饿,而是快搭救我妈。
矮个人站了起来,从搭在长凳子上的梢马子里掏出两个沾着芝麻的烧饼,一面往我手里塞,一面叹口气说:“我本来想收起摊子再不管闲事儿了。这年月,管闲事,落不是,没啥好处。今儿个偏偏遇上你。谁让我心软呢!吃吧,吃完了,带我看你妈去。”
我惊喜异常地叮问他:“大伯,真的吗?”
他说:“我不能见死不救呀!”
我接过烧饼,谢他,催他快动身,快去救我妈。
他背起梢马子,把我扶到拴在外边的小灰驴上,牵着缰绳,往前迈两步,又停住,扭身对卖茶水的人说:“掌柜的,一会儿,那个捞车的船靠了岸,那几个人准到你这儿喝水。你劝劝他们,别白费事了。我这是为他们好,不是怕他们发财眼红。”
卖茶水的人说:“我也这么看。还是结冰那时节掉下去的车,不知道冲到哪儿去了,要能捞上来,王老虎早派人来打捞啦!”
听了这句话,我的心口好似被刀子剜了一下,险些从驴背上摔下来。
二十二
常言说,天没有绝人之路,我们娘儿俩在危难中遇到了一个好人。
妈高兴。我也高兴。
我没把那条河,在那条河里有一条船上的人正捞车的事儿告诉妈妈,怕她难受,把病闹重。
忍一忍,等一等吧!等到妈妈病好了,买上几张纸,到爸爸死去的那条河边上哭他一场。
矮个子的伯伯对这座大庙特别熟。他一伸手,就把“山门”上的铁锁给抽下来,把两扇破门打开,回头把我妈搀扶到里院一间小耳房里。
这小耳房是住过人的,炕上铺着席头,灶上安着锅,地下有烧半截的木头棒子。门口有毛驴拉下的干粪蛋儿。
他让我妈躺在炕上,从灰毛驴背上揭下一条褥子,让我妈连铺带盖。他把梢马子里剩下的几个烧饼全掏出来留给我们,还递给我一张票子,说:“你妈想吃什么东西,你就到前边那个茶棚子买。别告诉他们你们娘儿俩住在这儿。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妈妈连连点头,说:“对,对。先头,总拿好心看人,吃了大亏,走到这一步,往后可得留神啦。”
我说:“得给我妈买药吃。”
矮个子伯伯说:“我懂点医道,你妈这病是痢疾,只能养,没啥有效的药。我托人进城看看,要有啥药能救命,我一定给你买来。”
我妈含着泪说:“您要能把我给治好,连我们小丫到老都感您的大恩大德。”
矮个子伯伯一摆手:“我不图这个!”
我们在荒庙里住了难熬的三天。
妈妈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光拉脓,一口东西都不能吃。
我靠那几个烧饼对付。我不敢出庙门买东西。我怕“山门”里站着的哼哈二将。
我坐在小屋的门口,看着一群群灰色的野鸽子飞飞落落,听着远处大河里那摆渡船上的阵阵人声。
我前思后想了许多杂乱的事情。想起我头一次跟小黑哥哥剜野菜的见闻,想起头一次听白姐姐讲大枣树的珍贵;想起第一次听到爸爸掉在冰河里送了性命的丧信儿,想起国民政府门前,那个大兵用手掂量妈妈那只银镯子的神态……
这一切一切,都使得我这个刚刚七岁的孩子,懂得了许多不该懂的事情。一个人,七岁就这么难渡过去,以后还有多少这么难过的八岁、九岁、十岁……
我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我能够一岁一岁地熬过去吗?
矮个子伯伯终于被盼来了,他一看我妈那样子,就皱皱眉头,叹口气,说:“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告诉你了——从打我一见到你,我就断定你这病是养不好的了……”
躺着不能动弹的妈,听了这话没吃惊,也没难过,吃力地回答说:“我死我活,象一棵小草。让我至死不能合眼的,是丢下这个苦命的孩子没人管呀!……”
我再也忍耐不住心里憋着的酸痛,放声地大哭起来。我说:“妈你要真死了,我就跟你一块儿死!”
矮个子伯伯不高兴地绷起脸来:“一朵花还没开的小小人儿,咋说这种话呢?我要是不为想方设法地让你活下去,能成人,我管你们闲事儿干啥?”
我妈说:“我就把这孩子交给您啦……”
矮个子伯伯为难地摇摇头说:“我要是有家眷,当然可以。唉,光棍儿一根,常年地到处奔波,带个孩子哪行?我有个亲表弟,没儿没女,想过继一个孩子。他家有房子有地,肥得冒油;要是跟上他,一辈子也不用愁吃愁穿啦。我昨儿个跟他讲了这桩事,说了不少好话,他才大发慈悲,答应下来。我怕他过后反悔,当下就写了过继单。看看,就是这个。你们娘俩儿核计核计,要是乐意,我就是中保人。”
我不懂得什么叫“过继”,可是体会到要把我送到别人家去过日子。我不能。我哭着喊:“不,不,妈,我不能离开你呀!”
矮个子伯伯劝我说:“你先别哭,我这是帮你们娘儿俩考虑后事。你妈要是把病养好了,我给你们凑上几个盘缠钱,你们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妈要是断了这口气,没法子,你总得有个着落、有个家呀!”
他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我就不再哭闹,瞧着妈颤颤抖抖地往过继单上摁手印儿,我也没拦。我只盼望着妈妈的病快好。我总认为我妈的病能好。
过了一个晚上,妈妈的病不仅不见好,反倒更加重了。她从一次一次的昏迷中醒过来之后,只能睁着两只眼睛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能再说了。
傍晌午的时候,我守在妈妈的身边,看着她难受地一口一口地咽气,听见窗户外毛驴的蹄子响。
矮个子伯伯先推开门进来,一边用手轰赶着扑过去的绿豆蝇,一边冲我们说:“收拾收拾吧,这位先生领孩子来了。”
从他后边进来一个瘦把骨的人,哼了一声:“前天我听这个人贩子一说,就猜到是你们。看这回你们还往哪儿跑?”
我妈要挣扎起来,从整个胸膛里迸出一句话:“你,你这是一定要斩尽杀绝呀!”
吓傻了的我,早就认出,那个后进来的人是王老虎。
王老虎冷冷地一笑说:“别跟我找麻烦了,谁也不用想跳出我的手心去!小丫头片子,赶快跟我走。”
那个骗了我的人贩子,扑过来就拉我,把我拉到门口。
我拼命地哭叫,用手扳着门框,用脚蹬着门坎子,不让他们把我拉出去。
妈妈用她最后一点力气,滚到炕下,想爬到我跟前;只抬起一只手,就趴倒在地,再不能动弹。
我妈死了!
我终于落在虎口里!
这就是我的七岁,象嫩芽,被那狂风暴雨摧残了的七岁。……
一九八一年五月三十日完稿于沈阳黎明机械公司小白楼
原发于《北疆》1982年第1期。新蕾出版社1984年7月出版单行本。收入《浩然选集》(三)、《浩然全集》第17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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