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儿童中篇小说之

《七岁像嫩芽一样》

（19）

     我们走进村口，闻到的倒是另外一种味道似的，象辣味儿，象苦味儿，特别冲地呛鼻子。

    我们拐出胡同，先看到天空中升腾着一团烟，地皮上着一堆火，冒着红的和蓝的火苗子。

    火堆旁边坐着一个女人，她的四周围着一群小孩子、老太太和抱娃娃的小媳妇。

    我老远就认出，坐在地上的女人是王老虎家的那个大胖子。

    胖女人在那儿咧着大嘴，用一种刺耳朵的声音哭嚎着：“我的心肝宝贝儿呀！你咋死了！你撇下我不管了！你可把我给疼死了哇！……”

    站在旁边的几个老太太，也陪着她抹眼泪，以为胖女人真的想念死去的白姐姐，真的哭那个白姐姐。她呀，肚子里转的不知道是啥东西哪！倒会装模作样！

    有的人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地劝她：

    “东家奶奶，别哭了，咋哭人也没了。”

    “就是呀，哭坏了您的身子倒大紧的。”

    胖女人听人们一劝，更来了神儿，一边哭一边数叨：“我咋能不难受哟，她这一死可把我给坑苦喽！她七岁进我王家门儿，没有门拉吊儿那么高呀！是我把她一丁点儿一丁点儿拉扯大的呀！我象眼珠一样护着她呀！象宝贝疙瘩一样心疼她呀！连一手指头我也舍不得碰她呀！她还是这么命薄福浅哟！……”

    大叔从旁边过，见别人越劝，胖女人哭嚎得越来劲儿，就停住说：“地下怪凉的，别老在这儿坐着了，家里的热炕头、檀木椅，不比这个坐着舒坦？”

    胖女人两只手拍着自己的大腿，脑壳一仰，嚎丧道：“我也不想活着了哇……”

    大叔说：“旁边有泡鸡屎，别蹭在您那缎子裤上！”

    胖女人用哭腔拉长声回答：“我看见了哇！我啥也不管了哇！”

    大叔突然喊一声：“哎呀，大长虫爬到腿底下去了！”

    胖女人的哭声象断了的弦子一样停住，同时“噌”地一声跳起来，瞪大两只眼睛，转着圈儿在地下找，惊慌地问：“在哪儿？在哪儿？”

    大叔说：“解开裤带抖落抖落吧，没从裤腿钻进去呀！”

    周围的人“轰”地一声笑开了。

    胖女人知道挨了涮，瞪了大叔一眼，拍打着屁股走了。

我觉得挺开心，更觉得财主家的人蠢，身边这位大叔精明。

一进我家院门，就听见屋里有人吵吵；隔着门口，我就看见王老虎在炕上坐着，这使我的胸口怦怦地跳起来。

    王老虎瞪着两只眼珠子对我妈说：“你这娘们儿真不讲理！人一死，账就能赖掉？哪朝哪代有这号王法？”

    我妈说：“我男人是为你家送的命呀！”

    王老虎说：“我不是包陪你们损失了嘛！”

    我妈说：“一个撑着一家子天的人，就值三斗红高粱？”

    王老虎说：“那又不能论斤约两，啥是个合适的价儿？反正你家欠我的陈债，这回得全结算清！”

    我妈说：“你修修好吧，别欺负我们这孤儿寡母的了；我家男人已经给你干了一二十年活，又死了，还有什么油水？”

    王老虎大声地说：“你家还没死绝，没死绝就得还债！”

    我妈说：“反正我没钱还你，你愿咋办就咋办吧。”

    王老虎忽然“嘻嘻”地一笑，声调变得特别亲热地说：“唉，不用发愁，我不会为难你，我早就替你打算好了。这样吧，没有钱，就拿人顶，行吗？”

    我妈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王老虎说：“我家那个使唤丫头死了，我屋里的，没人陪着不行，让你那丫头去吧。我不会亏待她的。”

    妈妈大声地喊叫起来：“不，不，不能呀！”

    王老虎绷起脸；“就这么办了，这个月十五，把你的丫头送到我家去，听见没有，十五，还有五天！”

    好多天没有昏倒的妈妈，又一次昏倒在地。

    吓呆了的我，什么也不顾，挣脱大叔的手，冲进屋门，扑到妈妈身上，可着嗓子哭叫。

十七

    临到这个月的十五，还有短短的五天，王老虎就要领我走，从妈妈的跟前，从黑狗和小枣树苗的跟前把我领走！然后，把我关进那道油黑的二门里，就再不让出来！

    我哭，妈妈也哭，我们娘俩哭个没完。

    大叔在旁边一个劲儿劝，好不容易才把我们劲住了声，他就急忙地赶回去干活儿。他一走，我们娘儿俩又抱在一块儿大哭起来，一直哭到太阳落下去，月亮升到树梢上。

    四周死一样的静，估计那会儿得有半夜了。

    半夜里我做个恶梦，梦见一个小姑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