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儿童中篇小说之
《七岁像嫩芽一样》
(17)
十五
妈妈一天到晚老是哭。有一回,她哭昏过去了,倒在地下不动撼。
我哪经过这样的事儿呀!吓得我“哇哇”乱叫,里外乱跑,不知道该咋办好。
黑狗来回地追着,寸步不离开我。它也知道害怕了。
大约已经到了小半夜,窗户外边下着淅沥沥的小雨;朝门口看一眼,黑咕隆冬的,所有的墙啦、树啦,远处的房屋啦,都象给扣在一个大锅底下,让人发瘆!
忽然,院子里响起“啪唧、啪唧”的脚步声,是一个人,冲着门口,用一种沙哑的嗓门问话儿:“咋不点灯呀?”
不管是谁,这会儿只要有个人,就是大救星。我那提着的心落下来,胸口又热又堵,猛地扑到来人的身上,说:“没有火呀!快修修好,救救我妈吧?”
他伸出两只特别热的手,扶住我的肩头,又问:“我在屋里,隐隐约约的听着什么地方有人哭似的,是你呀!你妈咋的了?”
“她倒在地上,不会是死了吧?”
他赶紧收回手,在衣兜里摸出火柴,“嚓”地一声划着,在黑暗里放起耀眼的光明。
我看清一张四方方的脸,粗粗的脖子,有胡子茬的嘴,蒲扇一样大的手。噢,我认识他,他跟我爸爸一块儿给王老虎扛活。他没我爸爸个儿高,比我爸爸壮。铡草的时候,我爸爸入草,他摁刀,特有劲儿。他成亲那天,我爸爸去喝喜酒,带我去了,让我叫他大叔,叫那新媳妇大婶子。那一天,就是他把爸爸的死信儿告诉我妈妈的,要不然王老虎还得瞒下去。
大叔举着灯,照照躺在地下的我妈,就让我替他拿着灯照亮儿。他挺有劲儿,把我妈扶起坐住,给我妈抻胳膊抻腿,给我妈捶后背,一声一声地呼唤我妈。
我妈终于喊叫一声,缓醒过来。
大叔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份儿上,你老想不开,可有啥益处呢?”
妈妈哭啼着说:“他死的太委屈呀!”
大叔说:“咋委屈也死了,没死的人,总得活下去。”
“没这丫头,我就跟他一块儿走……”
“对嘛,咬紧牙关熬着,把孩子熬大,也对得起死去的大哥了。”
“大兄弟,你这句话,说到我心坎儿上。我听你的,往后想开点儿,硬朗点儿,为我们的丫头活结实点儿!”
大叔连声说好,侧过身来对我说:“长大了可得孝顺你妈呀,你妈是为你活着熬苦日子的。”
我冲他点点头,心里拿定主意,往后要听妈的话,帮妈干活儿。
说话到了夏天,埋在窗前土里的两颗大枣核,钻出了嫩芽芽。马知了开始叫唤,蚊子开始叮人,苍蝇到处乱飞乱落。
爸爸挣的工钱被我们娘俩吃光了。大叔硬从王老虎那儿讨来三斗红高粱,算作对我爸爸替他送了性命的赔偿,也快吃光了。妈妈的身子骨不好,做短工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挣不了几个钱,日子眼看着紧巴起来。
我看到这些,学着懂事儿,学着勤快,学着替妈妈分担忧愁。
农村的夏天,穷人家的日子比在寒冬腊月好过得多。野外有绿色,财主东家不要的绿东西,我们都能挑拣回去,对付着掺上粮食填到肚子里。
我把去年用过的那个破柳条篮子,用剥下来的榆树皮条绑绑缠缠,挎上它,到小河埝上剜野菜、捋树叶;每天早上一趟,过晌一趟。
看到野菜,我想起小黑哥哥;看到棒子秧,也想起小黑哥哥;想起小黑哥哥,就想起我爸爸,想着想着,自己管不住自己,坐在地下哭一场。
哭够以后,擦干了泪再回家,在妈妈跟前我没笑装笑,不让她看出我心里有啥难过的地方。
有一天半拉晌,我捋了半篮子树叶儿,正坐在河埝上,手里玩弄着几朵野花,想心思发愣,忽听地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我连忙抬起头来看。
地里干活的人,全都停住手。有的站在原地翘脚张望,有的提着锄头,斜插着往路边上凑过去,一边走一边神色异样地嘀咕什么。
看样子出了啥稀罕事儿,我也站起来往那边移动脚步。
地头上有个长着芦苇和蒲草的水坑,水坑岸边是荒草滩。那儿有个人,光着膀子,挥动着铁铣正挖土。新土已经挖出好多,堆起挺高,他还往深处挖。
那个挖土的人,是那位对我们娘俩特别好的大叔。他的膀子全是汗水,在太阳下边闪着光。
我想招呼他,问他挖土干什么用;没等我开口,一伙人涌过来了。
那伙人把两个抬席捆的人夹在中间,一边追着看,一边吵吵嚷嚷,都显出一种大惊小怪的神气。
我凑过去,瞧一眼席捆,先看出里边卷裹着很沉重的东西,又看到一边的头上,露出两只雪白雪白的脚丫子。
我的胸口“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赶忙用手捂住眼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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