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儿童中篇小说之
《七岁像嫩芽一样》
(16)
真怪,王老虎有粮食,眼看着别人挨饿,一粒都不借给。他好象怕别人抢他的,大门关得紧紧的,一天到晚都不打开。只有我爸爸赶着大车来了,鞭子一响,那两扇大门才肯开放;等大车一进院子,门扇立刻又关闭。
我只好等着爸爸回来。我要爬上他的车跟他一块儿进院子,随后再进内宅,找白姐姐,把好吃的东西送给她。
小河边上的柳条变软了,远远地看去有了点绿的模样。
小河边是我了望爸爸的地方:这小河那边的大河那边,是靠山的大镇子,爸爸每回赶车出门,都是投奔那儿的。
爸爸去的时候,装着满车的粮食口袋,回来空着车。
我终于在小河边上等着了爸爸。
爸爸的大车,从老远的树林子后面绕过来,车轮子和牲口蹄子掀起一片尘土,好象着了火,一边走一边冒着烟。
我蹲在小土埝后边,等大车走过,我再追赶,从车尾巴爬上去,扑到爸爸后背上。
爸爸被吓一跳,一见是我,咧开那被黑胡子茬围着的大嘴巴,嘿嘿地乐了。
“爸爸,你给我带来什么好东西?”
“孩子,这回啥也没带来……”
“我不信,我翻你!”
“真的,没啥……”
我动手在爸爸的车上翻找,在爸爸的破棉袄兜里翻找,最后终于在腰带上翻到一个小布包,用手一捏硬梆梆的。
“骗人,骗人,这是什么?”
“别动,别动,这是钱……”
“哎呀,这么多的钱呀!这是爸爸挣来的钱吗?”
爸爸冲着我轻轻地摇摇脑袋:“不,是粮食挣来的钱。”
真奇怪,粮食怎么会挣钱呢?
我问:“粮食挣的钱,能给我扯件花褂子穿吗?”
爸爸摇摇头:“咱们不能花这个钱;等我领了工钱,一定给你买。”
这次我跟着爸爸进了王家大院,可惜又没有进二门,自然没有见到白姐姐。
王老虎一听见大车轱辘的响声,就从内宅里迎上来。他的两条腿骑着二门门坎儿站着,不出也不进,问我爸爸:“这回出去还顺当吧?”
爸爸停下车,走到二门外边的台阶下,从腰带上解下那个硬梆梆的小布包,递给王老虎:“你点点。”
王老虎龇牙笑着,嘴上说“错不了”,两只手却一张一张地把票子仔细数一遍,又数一遍。
爸爸问他:“对吧?”
王老虎说:“我知道没错嘛。你辛苦了,歇上半天,我给你二两酒喝。”
他们说话的时候,我用爸爸的身子遮着,歪着脑袋睁大两只眼睛,在里边搜寻白姐姐的影子,直到爸爸拉我走开,也没搜寻到她。
爸爸回到家特高兴,打一铁盆温水给我洗手,又舀一瓢凉水浇我种下的大枣树核儿。他还象前几次那样,抄起黑狗的两条前腿,让黑狗学着人样儿走路、扭秧歌,嘴里“铿锵、铿锵”地打着家伙点儿。
我被他逗得笑弯了腰。
妈妈也笑了,撩起衣裳襟,直擦笑出来的眼泪。
夜里,我跟爸爸枕一个枕头睡,让爸爸给我讲大河那边清云观大庙的故事。
妈妈老打岔,问爸爸:“那边的粮食还在涨价吗?”
爸爸回答说:“一斗变成三斗的钱,穷人倒了霉,可咋活哟!”
“难怪王老虎红了眼。你还要给他往那边运吗?”
“他咬住了甜头,是不会撒嘴的。”
“河要开化了,跑冰过河得小心哪!”
“我跟王老虎说了,这是最后一趟,下趟,就是让我把工钱全退回去,我也不能这么玩命冒险了!”
……
谁能料到呀,爸爸没等王老虎再派他去闯下一趟,就在这一趟出车走后,再也没回来!
妈妈变成了寡妇!
我变成了没爹的孩子!
爸爸临死之前,要是不对我那么好,不对我的黑狗那么好,不对我种下的枣核那么好,我也不至于这么想他呀!
爸爸没有坟头。他跟骡子、大轱辘车,还有他亲手种出来的、可是不属他所有的粮食,一块儿掉进冰窟窿里,不知道随着冰水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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