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儿童中篇小说之

《七岁像嫩芽一样》

（14）

     有一次，白姐姐的爸爸又去驮脚，给镇上的小铺家驮的两篓油。半路上赶上了暴风雨，那杠子驴滑了蹄，一下子摔到几百丈深的山涧里，杠子驴的骨头都摔成了碎渣子！白姐姐的爸爸一急发了疯，从此最亲的人都不认，见着有毛的牲口就追着喊，抱住哭。有一回过队伍，他疯疯颠颠地拦人家的马，让当官的一枪打出了脑瓜浆子！

    白姐姐的妈妈把男人掩埋了，没有一垅地，带着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没法儿活命，就打算往前挪一步。她找的那个男人，也是个焊洋铁壶的穷人，一下子添好几张嘴养不起，只愿意留下小儿子，不愿要“赔钱货”丫头。没办法，妈妈在临改嫁之前，只好忍着痛苦，把白姐姐送到姥姥家。

    白姐姐的姥姥家在北山前边，人口挺多，哥们几枝儿，就靠着一沟一坡的大枣树过日子。她姥姥疼她，她姥爷爱她，舅舅和妗子们容不下她，一家人为了她总犯口舌总吵架。没过两年，七十多岁的姥爷一伸腿死了，姥姥再疼爱外孙女，也当不了儿子们的家，哥几个一商量，要把白姐姐送给人家当童养媳妇。姥姥年小的时候当过童养媳妇，受过那份连狗都不如的人间罪，拼死拼活地不答应儿子们。这当儿，正赶上王老虎前边那个使唤丫头受不了他家的气，跟一个扛活的小伙子逃跑出了北口外，急想着再找一个补上。于是有人找白姐姐的姥姥介绍搭桥。老太太一时糊涂，相信“宁当大户人家的奴，不当小户人家的主”的老古董话儿，认准这是外孙女的一条活路，立即就答应了。哪知道，她把外孙女推进了火坑里！

    白姐姐进王家门那会儿才七岁，王老虎两口子心肠狠毒，把七岁孩子当大人使唤，打过来骂过去，一天到晚不得闲，还听不见一句好言语。表面一看，给她穿戴挺整齐，实际上连个猪狗都不如。因为不舒心，又劳累过度，白姐姐得了那种可怕的痨病。得病没人给治，还得照样听使唤，照样受气，照样地挨打挨骂。嫩芽一样的小性命，就这么样地给糟践着！

    今年过春节的头一天，白姐姐的妈妈从挺远的地方奔来看闺女。王老虎不让见，一定让她拿钱赎回去。一问多少钱，王老虎张嘴就出价：在他家呆了整七年，除了归还老本之外，还得退回吃饭的钱！她妈一听吓一跳，坐在村头小河边子那儿大哭一场，就走了。

    ……

    我做梦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种事儿，白姐姐是这么一个苦命的可怜人！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紧紧地抱住我的狗，又一次呜呜地哭起来。

    以后的一连三天，我老往王家院里跑，老往那紧闭着的油漆门扇跟前凑。可惜呀，我再也看不到白姐姐的面，再也听不到白姐姐的声音。

十三

    我的病加重了，倒在炕上爬不起来；有那么几天，浑身象热火炭一样，烧得我蹽蹦子，睡梦里喊叫。

    爸爸一看挺害怕，妈妈更害怕；看样子，这一回，爸爸比妈妈害怕。

    他干完活儿回来就哄我玩，让我高兴。

    他还帮我喂黑狗，给黑狗梳毛，还抓起黑狗的两条前腿，让它学人走路的样儿，逗我发笑。

    我知道爸爸想看到我的笑模样，我就硬强着自己装笑，笑给爸爸看，让爸爸高兴。

    说来真叫怪，从打我一闹病，特别是从打爸爸喜欢上我的黑狗，我就格外地喜欢爸爸了，比任何时候都喜欢爸爸。

    爸爸仍旧每天去给王老虎干活计。从打我认识了王老虎，怕上王老虎，尤其是恨上王老虎以后，不知道为啥，总暗暗地替爸爸担心。爸爸是王老虎的扛活的，王老虎会不会象打白姐姐那样子打我的爸爸呢？也许不会，因为我爸爸比王老虎的力气大；也许会，因为本村和外村，有很多力气大的人都怕王老虎嘛！

    爸爸是个高个子，力气很大。多捣蛋的倔牲口，到他手里就会变得顺顺溜溜的。大车陷落在泥塘里边，别的人没办法，急个团团转，我爸爸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接过鞭子，缕缕套绳，顺顺牲口，“驾喔”地一吆喝，车轱辘就能乖乖地转上来。一百多斤的粮食口袋，他一下子摞着扛两个，不弯腰，不喘气，脚步迈得又平又稳。干干巴巴的菜畦，只要他去了忙上那么几天，那些被他刨松了、浇湿了的泥土里，就长出一层青翠青翠的嫩菜苗！……

    当我懂得了，土地归谁所有，谁就要什么有什么这个理儿以后，我就常常想：假如我们家能有小小的一块地，爸爸一定会让它长出好多好多的粮食，我们一家一定有往饱吃的饭，一定能做条新棉被盖，一定得给我扯一件大红色的袄面儿！

    可惜，我家没有“锥扎之地”，爸爸只能给王老虎耕种那么多的地，打出那么多的粮食，全归王老虎，我们一家三口挨着饿。看看，爸爸多可怜，我一说想鸡蛋吃，把他急得两只手插在破袄的兜里抓挠半天，还是照样儿空着抽出来：他没钱，买不起小鸡，养不起大鸡，没有蛋，也没钱去给我这病在炕上的闺女买一个煮着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