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儿童中篇小说之

《七岁像嫩芽一样》

（7）

 七

    没边没沿的土地上，人们用心血和汗水侍候起来的庄稼，全都熟透，动手收获了；乡村的里里外外，都变得象过年过节一样欢欢喜喜、热热闹闹。

    爸爸是个有名的车把式。他举起红缨鞭子，喊起“架而喔喝”的号子，赶着套着骡马的大轱辘车，威风凛凛地跑出村。他把好多男人们割下来的豆子、砍下来的高粱、掰下来的棒子，一车一车地拉进村庄，拉进王老虎家的那个特别大的场院里。

    妈妈是个扬簸的能手。她用破手巾蒙住黑黑的头发，在脚上系上袜苫，左右开弓地舞动着木杈子。她跟好多女人们在一块儿，把堆在场边的豆秸垛起高高的垛，把高粱穗摊晒在场板上。等到月亮上来，她们就坐在棒子的“山丘”四周，把大棒子一个一个地剥开，垒成一道道金子一般的墙壁。

    爸爸、妈妈，跟好多好多男人和女人一块儿，牵来牲口，套上碌碡，把晒干了的豆子粒儿和高粱粒儿轧下来。再把大棒子一个粒一个粒地搓下来，积成大堆，随后装口袋。

    男人光着膀子，一口袋一口袋地扛。

    女人端着簸箕，一簸箕一簸箕地端。

    扛的粮食和端的粮食，全都倒进那几个登梯子和踩板子才能够着窗口的大圆仓里。

    那几个象后来日本人炮楼那样高大的圆仓，土地改革的时候扒掉了，可是我一闭上眼睛，还能想出它们的模样。当时我仰着脑袋，都看不到它的顶尖。

    高大的圆仓，吞进去多少粮食呀！

    场干地净了，活儿不忙了。我们家好象吃了几天没有野菜的粥和饼子，接着就又吃糠咽菜。一阴天，雨点儿变成了小雪花的时候，我们又接着茬儿挨饿了。

    我饿着肚子过生日，过七岁的生日。

    我搂抱着跟我一块儿挨饿的小狗，听着外边一声一声的鞭炮响，闻着从破窗洞飘进来的炖猪肉的香味儿，再看看破被蒙头、躺在炕上的爸爸，还有坐在炕沿上、撩着褂子大襟擦泪的妈妈，我东想西想，什么都想。

    特别使我想得厉害的，是地里的嫩芽儿、小苗子、青庄稼；以后就是一口袋、一簸箕的豆子、高粱和金黄金黄的棒子粒儿，“哗哗”地倒进高高的圆仓里。我的心里早就系上了一个疙瘩，这会儿特别想解开。

    我终于开口问妈妈：“爸爸种出来的粮食，妈妈收拾出来的粮食，为啥全成了王老虎家的呢？”

    妈妈好似早把话准备好了等着我，立刻就回答说：“因为那些地都是王老虎的呀！”

    “咱家为啥没有一块地呢？”

    “唉，怪咱们命不好，有过地，没有保住哇……”

    妈妈一句一句地答对着我的话，不住地叹息，泪珠儿，一颗追着一颗往下掉。

    原来呀，当初我爸爸的爷爷穷得没办法，下关东耍手艺，挣了钱不吃不喝，勒着腰带，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下一些钱带回来。村里有一户庄稼汉，因为跟一个财主家争地边界打官司，花亏了，得卖地，我爸爸的爷爷就买下来。那块地靠着村边车道、肥溜溜的，每年打出来的粮食，够我们一家老小吃饱肚子。有一回，就是我爸爸象我这么大的时候，一连三年大旱灾，地里颗粒不收，差点把我爸爸给活活饿死。我爷爷心疼我爸爸，就找王老虎的爸爸借粮食。王老虎的爸爸那会儿是捣腾粮食的贩子，没多大家产，全靠胆子大，敢蒙敢骗敢讹人。三斗红高粱救活了我爸爸，王老虎的爸爸硬说借的是三石，把那块地给抢去了，把我爷爷给活活地气死在大街上。埋我爷爷又借了王家的债，我爸爸就给王家扛小半活顶。从那以后，我爸爸年年给王家干活卖命，直到三十多岁，那笔欠债也没了结！

    提起王老虎家的老根儿，就是毒根儿、坏根儿、不正的根儿。他爸爸过去是个到处穷混的“街溜子”，军阀乱打仗，他跟里边一个什么官儿搭上手，捣卖一回枪火；他得到钱，硬说过卡子给官兵搜走了，实际上他独吞起来。从那以后，他就用肮脏钱捣腾粮食，专等灾荒年坑人，一来二去地发了财。他怕在那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滋泥”的旧社会，他的家产保不住，从小就训练他的儿子王耀祖怎么心狠、手毒，怎么搞剥削。王耀祖真不亏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没白费他爸爸一片心，比他爸爸还刁、还凶、还难对付，有一套专门吃人的手段；吃了人都不吐骨头。人们就按他那“王耀祖”名字的音调，给他起了个外号——王老虎！

    ……

    我从打知道了王老虎的根底以后，我不光越发地怕他，也恨上了他，从心里恨上了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