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儿童中篇小说之
《七岁像嫩芽一样》
(5)
五
夜间,小秋风刮得挺响。
给王老虎干活去的爸爸,很晚还不回家;我头枕着小枕头,都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才听到他钻进小窝铺的响声,听到他长长地叹口气。
妈妈说:“我一直心神不安地等你。那件事算了结了吧?”
爸爸回答说:“我光讲过年磕头的话,给啥惩罚,我全承受,不了结还咋的!”
“小黑他爸爸没蹽趵子吧?”
“唉,他要能忍一忍,多好!自己的孩子惹下祸,认个倒霉得了。他偏跟东家顶撞,直到这会儿还在吵哪。”
我体会出一点不妙的味道,心里特别害怕。
早晨起来,爸爸上工去了,妈妈也做活去了,我没洗把脸,给我留下的稀粥也没喝一口,就急着想去找小黑。
我一跳出窝铺门口,差点儿跟跑来的小黑撞到一块儿。我又惊又喜地刚想抱住他,朝他一看,立刻把我吓傻了。
小黑那两只明亮的眼睛,红肿得象桃子,那黑红的腮帮上,有一道子象用鞭子抽出来的伤痕,伤处干了,还冒着小血珠儿。
他也看我一眼,侧过脸去,不让我再盯着那道子伤痕;随后,把怀里抱着的一只又小又瘦的小奶狗,推送到我的胸前,说:“给,把它送你了。”
我躲闪着说:“你喜欢狗,你要吧;我不喜欢狗,我不要。”
他说:“我把最喜欢的东西送给你呀,你也喜欢它吧,求求你……”
我被他说得心软了,就让步说:“要那样,咱俩一块儿搭伙养活它,行不行?”
他摇摇脑袋,低声地说一句:“我要出门了,没法带它,托靠你把它养活大……”
我打个愣,问他:“你上哪儿?”
“很远的地方。”
“小河那边吗?”
“不,出人参、出宝贝的关东……”
“关东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反正很远。”小黑露出一点笑模样说,“我爸告诉我,要路过秦皇岛,想法儿找上我妈,我们一块儿去闯个自由的好日月。”
我挺难过,带着哭腔问他:“你们哪天回来呢?”
他回答我:“我爸爸说,就是饿死,也不回万家堡这块破地方了!”
我不爱听他这句话,我反驳他:“不对,不对,这地方美……”
他咬牙切齿地打断我的话:“美个屁吧,我恨死它了!”
我发了懵,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明明是他说的这地方美,他也特别爱这块地方,怎么一下子翻过来,骂它,恨它呢?
这当儿,小黑的爸爸挑着沉重的担子、迈着有劲儿的脚步,走到我们跟前。他那黑红黑红的脸上,没有怒气,也没有忧愁,更没有过去看他总带几分吓人的神情。这会儿,他显得那么和气,那么平静,那么善眉善眼地让人愿意跟他亲近。
我头一次发觉,我不光喜欢小伙伴小黑哥哥,也喜欢小黑哥哥这个身材魁梧高大的爸爸。
他把担子放下,把扁担搭在一头是小行李卷儿,一头是锅碗瓢盆的挑子上,问我:“你爸你妈在窝铺里吗?”
我赶紧回答:“他们都去干活了。”
他听了,皱了皱眉头。
我说:“我去叫他们。”
他摆下手,说:“算了。回来你告诉他们,我来告辞过。我那两间房子空着也是白空着,你们搬进去住吧。话说前边,我不收一文房租,咱穷人不怜惜穷人,求谁去呀!”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一把长着锈的长把铁钥匙。我家很快就要离开这八面透风的窝铺,就要住进有窗有门的屋子,这是多好的事儿!可是我没有高兴,一点也没高兴。
小黑的爸爸又对我说:“你再告诉你爸爸你妈妈,让他们往后别那么软,越软越挨欺负。挨欺负不服软,才是真本份,要不咋活下去?”
他这样说着,朝小黑跟前挪动一步,把一只手往袖筒里缩缩,用手指头抻住袖口,轻轻地在小黑脸上的伤处蘸蘸,轻声地问:“还疼吗?”
小黑冲着他爸爸摇摇头。
“怨我吗?”
小黑又冲着他爸爸摇摇头。
“是呀,爸爸打儿子,疼也不怨哪。”小黑的爸爸这样说着,收回手去,抄起扁担,一蹲身子,挑起挑子,又接着说:“儿子,往后我不会再捅你一手指头啦!”
小黑这才顾上嘱咐我:“小狗不吃生菜,也不吃草,得给它熟东西吃。它也喝水,别忘了呀!”
我不知道用什么话答应他,只是呆笨地点头。
他说:“小狗要是饿哭了,我走多远都能听见。”
我心里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小狗挨饿的。可是我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小黑一定明白了我的心,因为他对我眯起眼睛,好象又一次露出一点笑模样,然后转身走去,去追赶他的爸爸。
小狗懂事儿似的,使劲儿冲小黑“汪汪”两声,象哭喊,不让他走。
小黑又折回来,抱过小狗,嘴对嘴地跟小狗亲个够,交给我,还用他那有劲的手按按我的肩膀头,就扭过身去,甩开了象成年人一样的大步。
我望着他们父子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庄稼地的那一边。他们种下的庄稼,还没等收获,就走了,这使我想起许多美好欢乐的事儿,美好欢乐立即变成苦水,注满了我的心。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冤屈,热泪蒙住了眼睛,最后索性放声地大哭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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