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儿童中篇小说之

《七岁像嫩芽一样》

（4）

 四

    在平时，小黑哥哥总是乐呵呵的，总是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儿，这工夫冷不防地全都改变了。

    他不张罗回家，不领我到河水里捞菱角，不到草棵中间扑蚂蚱。他钻进簸箕柳的空当，往沙土上仰面一躺，揪一片树叶放在嘴里嚼，两只眼呆呆地从枝子缝儿看天，一句话也不说。我扳他的脑袋他不起来，我捏他的鼻子他把脑袋扭到一边去。我用假装哭的办法吓唬他，也不灵验，他照旧不理我。他这是咋的了呢？

    我猜他不是生气，是在发愁。

    小黑生气爱蹽蹦子、爱吱唔喊叫；不跳不嚷，就是发愁。比方，春天里，棒子的嫩芽儿让他撒欢打滚给压坏了以后，他就象今天这样发过呆。再比方，夏季里，棒子秧因为不下雨给旱蔫了以后，他也这样发过呆。他许是心疼被人家给赖去的棒子，也许是心疼被人家给夺走的小篮子。

    一想到篮子，我也有点害怕，空着两只手回家，咋跟妈妈说呢？

    我们两个在闷热的河埝上磨蹭到过了晌，地里和大小路上都没了人影儿，我们才闷声不响地往回走。

    妈妈的样儿不是十分高兴的，也没有显出很不高兴。她好象忘了，根本就没问我柳条篮子放在哪儿了。

    我把悬着的心放下，觉着挺痛快，掺着白薯秧的糠团子，吃了两个；一边嚼着咽着，就往外走。

    妈妈叫住我：“大晌午的，别到外边去疯了，跟妈在炕上坐会儿。”

    我只好停住，心里总有点别别扭扭的味儿。

    往日里，妈妈晌午也闲不住，不是洗衣裳，就是推碾子，还要抓空做做手工活儿。今儿个，她啥都不想干的样儿，拿起针线又放下。

    我逗妈妈玩，没话找话说，问她离八月十五中秋节还有几天。

    妈妈回答我的却是另一套话。她说：“咱穷人穷命，就得认命，一丁点非份的事情也别做，一寸不该迈步的地方也别走，这才是守本份。有一点贪心，有一点由着性子，都会招灾引祸的呀！”

    我听不懂妈妈的话，也弄不明白她为啥跟我说这些话。

    停了一会儿，妈妈又告诉我：小黑过去有一个非常好的妈妈，她跟我妈是一个村的娘家。就因为小黑的妈妈不守本份，有贪心，又由着自己的心性走路，结果才害了小黑，害了小黑的爸爸，也害了她自己。

    那是五年前，小黑刚两岁，小黑的爸爸打摆子，老不好，王老虎就跟他散了伙，不再雇用他，当然也掐了工钱。小黑正长个儿，光吃奶揣不饱肚子了，吵吵着要饽饽吃。那会儿，我妈妈因为带着我，身子骨弱，推磨推不动，就换上了小黑妈。

    小黑妈磨着雪白的面，想起草屋里打摆子的男人、哭嚎着的儿子，就一时血迷心窍，偷偷地抓了几把面，掖在破褂子兜里了。她哪想到，她干这事的时候，王老虎正在窗户外边看着她。她干完活儿，刚要往外走，想把兜里的白面送回家救她的男人和孩子去，王老虎堵住了门口，眼珠子一瞪，问她为啥偷东西。

    小黑妈可给吓坏了，开头还嘴硬，说什么也没偷，一听说要翻，她“咕咚”一声跪在地下，哀求饶恕这一回。

    王老虎“嘿嘿”一笑，一把把小黑妈拉起来，说：“饶了你也不难，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小黑妈那会最怕这偷人的名声传扬出去，要那样，不要说王老虎得散了她，别的有钱的主儿，也不敢再雇她。闹这么一个下场，一家人可咋活？所以，别说王老虎让她答应一件事，就是让她答应十件事，她也得点头。

    王老虎说：“兜里的面，你带回去，晚上到场房屋跟我睡会儿觉……”

    小黑妈一听这话，羞得脸通红，吓得打哆嗦。她是个正经女人，跟小黑爸爸是好夫妻，不要说干这号事儿，连想都没想过呀！她真不知道咋回答了。

    王老虎见她没恼没怒，就动手动脚，搂住小黑妈亲嘴，特别下流！他还说：“只要你答应我，你每天都可以装点面走，别对小黑爸爸说，也别让我屋里人知道就行。……”

    小黑妈就这样走了她不该走的那一步，再也管不住自己。有一回，小黑爸爸对小黑妈的行踪起了疑心，在场房屋里把王老虎他俩给堵住了，差点把小黑的爸爸给气死。小黑妈从此更加不顾羞耻，又让一个看青的给糟践了，小铺掌柜的也找她的便宜。后来，小铺掌柜的媳妇特厉害，抓坏了小黑妈的脸，到处给她抖落，害得她没脸见人。小黑爸爸气得没治，狠狠地打了她一顿，她就扔下才摘奶的儿子，跑出家，让人贩子给拐到秦皇岛去了。最近有个在外边做买卖的人看见她，不成了人样儿，在火车站上，靠给人家做针线缝穷活着。

    我听完妈妈讲完这个离奇古怪的故事，说不上为啥，浑身打冷战。从这里边，我也弄明白小黑哥哥的妈妈到什么地方去了，为啥小黑的爸爸不让小黑想他妈妈。

    我心里沉甸甸的，再不想出去玩，可是盼着小黑哥哥来找我。

    小黑没来，一直到点灯的时候都没有来。妈妈见我直打瞌睡，催我躺下，我还想倚在门口等小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