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儿童中篇小说之
《七岁像嫩芽一样》
(2)
妈妈瞧见我撅着嘴、背着手,不吭声,就让他叫我妹妹。他绷着黑脸,眯着小眼,上下地看我好大一阵儿,一龇牙,嘻嘻地笑了。随后,他猛地伸出两只手,使劲儿拉住我的两只手,连着抖落好几下,那意思是愿意跟我好。
妈妈给我一个挺小的破柳条篮子,让我挎上,说:“小黑带着妹妹剜野菜,剜到该吃饭的时候一块儿回来,看谁剜的多。”
小黑拉上我就跑,一口气跑到离村子老远老远的地方。
把我累得够呛,“扑通”一声,往地上一坐,“呼哧、呼哧”地喘成一个。
他硬要拉我起来,还说:“快快看,快快看,这儿多美呀!”
我抬起脑袋,朝四下一望,嘿,不假,不假,真美!真美!直到这会儿,我都没忘记那一回,那一眼看到的美景!
结冰的小河,不知道啥时间化了,撒着欢地流。清亮亮的水里边,小鱼儿摇头摆尾地游来游去,撞得菱角秧和扎草一个劲儿抖动。河西岸的小土埝子,象脱下了黄袍子,换上一身绿绸子大褂儿。那星星点点的婆婆英花、粳米斗花、苦麻子花和沿水苗花,亚赛镶在大褂上的绦子、缀在大褂上的珠子和扣子。柳树条也变得绵软了,直在我的头上摇晃。连着河坡的,是大块大块的土地。那溜平的地上,高粱茬子、棒子茬子和谷子茬子,都没影儿了,土圪垃也不见了;如同染过一样黄,如同用棒槌捶过,用烙铁熨过一样平整,如同拿擀面杖擀过、拿铜丝罗筛过一般细软。
小黑哥哥高兴地蹽个蹦子,撒着欢扑过去,躺在土地上打起滚儿来。
这当儿,远处好似打个大雷,响起一声吼叫,奔过来一条又黑又高的大汉,到了眼前,连骂带卷地踢了小黑哥哥好几脚。
我爸爸从一边跑过来,硬强着把大汉给拉开;要不然,看那怒火冲天的架势,用脚踢完了,还得用手打。
小黑哥哥不哭也不叫,赶紧爬起来,回到我跟前,拉着我在河埝的两边坡子上剜开了野菜,好象啥事儿也没发生过。
我刚才看着那情景的时候,害怕极了,心口“扑通、扑通”地乱跳,剜着野菜还不能消停;偷眼看看小黑哥哥,试探地问他:“踢你的那个大个儿,是谁呀?”
他说:“连我爸爸你都不认识?”
我挺纳闷儿:“爸爸怎么踢你呀?”
他说:“因为我忘了……”
“你忘了啥呢?”
“忘了那地里撒了籽儿,要发芽儿了。”
“发啥芽儿?”
“不是高粱,就是棒子。”
“干嘛把高粱棒子撒到土里呀?”
“好长苗呀!长了苗长秧,再吐穗,然后打粮食呀!”
我头一次知道,粮食是在地里种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我爸爸,小黑的爸爸,还有几个穿着破衣拉花的人,拉开扇子面似的队伍,往我们这边移动。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长柄的大锄,锄板儿锃光堂亮的。他们一弯腰,把锄板扔出好远,让锄刃杀进土地,再使劲儿往怀里拉。渐渐地离着近了,我看清他们那一道子水和一道子土的脸,看到他们咬牙、咧嘴,在拉风箱一样“呼嗤、呼嗤”地喘气中间,汗珠子一串串地掉下来,渗进地里……
噢,怪不得我爸爸每天回到窝铺里,都是浑身象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湿淋淋的,总说腰酸腿疼,睡在炕上还哼哼呢,原来是起早贪晚地这么干活计呀!
我头一次知道,庄稼的嫩芽是这么辛苦伺候起来的,粮食是这样艰难地生产出来的。
临往家走的时候,小黑瞧瞧我的破柳条篮子,嫌我剜的野菜太少;停下再剜吧,得回家了。他就从自己的篮子里抓一把野菜,放到我的篮子里,又抓一把野菜放到我的篮子里,直到我那篮子里的野菜比他多了,他才停住手。
回到家,我把小黑挨打的事儿,告诉了妈妈。
我妈听了,摸着我的头顶说:“小黑的爸爸脾气不好,人正直。不怪他打自己的亲骨肉,庄稼人,庄稼是心尖子,哪有一个不惜苗的呢?”
三
第二天,天刚麻花亮,小黑就堵着窝铺门口来找我。他说是剜野菜,实际上呢,没上河埝,直接地奔了那块他打过滚的地里。我不明白咋回事儿,一个劲儿怪他,这光溜溜的地,连个草刺儿都没有,怎么会有野菜呢?
他不理我,蹲下身子,就小心地用手扒开地皮,把里边露出鲜嫩的芽儿仔细地看一看:凡是完好的,他再轻轻地培上土;凡是被他昨个打滚那会儿给压折了的,就拨拉出来,从破褂子兜儿里掏出一两颗棒子粒儿,放到那坑里,重新埋上;弄完一颗,再往前挪动着找。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学他的样子扒土,寻找折了的嫩芽儿,跟他要棒子粒给补种上。
小黑做得认真、使劲儿,不一会儿,脑袋上就冒汗了。
我也冒汗了。头一回把汗水滴在土地里,心坎儿美滋滋的。
从那以后,小黑常领我到那块地里去,常去那儿津津有味儿地观看我们亲手埋下的种子。隔几天不去,就特别惦记它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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