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儿童中篇小说之

《七岁像嫩芽一样》

（1）

 一

    每个人都得有个七岁；或是没到，或者已经过去。

    七岁，象嫩芽一样：鲜亮、好看、有指望。

    庄稼主儿没有不珍贵嫩芽的。嫩芽能够变成小苗；有苗不愁长：放叶、蹿莛、一天一天地高起来大起来。有的成了柁、檩、梁、柱的大材料，有的开花、吐穗、结果实。当然啦，嫩芽也特娇，容易毁掉：一阵风能把它吹折，一股雨会把它压倒。……这些话都属于打比方，人也跟这差不多。

    如今的孩子，你们多美、多福气！一迈进七岁的门坎子，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就用新裤新褂、新鞋新袜把你们给打扮起来，吃饱了肚子，抹着油嘴，打着饱嗝儿，背起书包，到学校里报名，坐到明光堂亮的大教室里念书。老师们赛过庄稼人侍候嫩芽小苗一样，给你们松土除草，施肥浇水，用他们的学问和热心肠喂养着你们，恨不得让你们在眨巴眼睛的工夫就忽地一下子长成材料，就开出大红花、结出大红果。对吧？

    我可没有你们这么好的运气。因为我这颗倒霉的种子，在那个黑咕隆冬的旧社会发的芽儿——我出生的时候，共产党还没有坐天下嘛！

    我七岁那会儿，没有你们高，也没有你们胖，更没有你们这么亮的头发、这么粗的辫子。我矮得上炕还要蹬凳子；我瘦得浑身皮包骨头；我那头发又稀又黄，象一把干了的玉米胡子！

    我从一岁到七岁，没有吃过油，没有吃过一顿不带糠、不带皮的粮食；一懂事儿就先学会了发愁，整天价让泪水给泡着，怎么会长高长胖呢？

    我生在正月初一。

    正月初一，那些住在高门楼、砖瓦房的人家，都围着桌子吃大米干饭、粉条子炖猪肉。可是我们家一粒粮食都没有，三天烟囱没冒烟儿，锅盖长在锅上。

    正月初一，那些住在高门楼、砖瓦房的人家，都放鞭炮、拜年，掷骰子、斗牌，吃喝玩乐，特高兴。可是我爸爸妈妈，还得饿着肚子咬着牙，给人家干活去。

    爸爸穿着遮不严身子的破烂棉袄和半截儿腿的夹裤，冒着刀子一样厉害的、嗷嗷叫的老西北风，到镇上拉煤球，拉回煤来给财主家烧。

    妈妈到冰窖一样的磨棚里去推磨，磨出雪花白的白面，给财主家吃。她愁上加饿，还怀着我，推着那个又大又沉的石头磨扇子。她一圈一圈地推着，一步一滴汗水一滴眼泪。

    她推着推着，心头一紧、眼睛一黑，“咕咚”一声昏倒在磨道里。

    傍晚的时候，爸爸到磨棚里来找妈妈，才发现多了个我。他用破棉襟儿兜着我，搀着妈妈，回到家。

    提起我们那个家，更可怜。

    我们没有房子，住的是一个东倒西歪的马架子窝铺。窝铺特别矮，大个子的爸爸，出来进去的都得低下头、弯下腰。窝铺里没有床，垒起一盘小小的土炕。炕上没有被子，更没有褥子，铺的盖的全都是烂柴草。

    夜里，对穷人最开恩的日头也归庙了，树枝子呜呜地响，沙子粒儿刷刷地飞，窝铺里八面透风，冻得我呱呱哭。

    妈妈肚子里没东西，奶头是干瘪的，挤不出一滴奶水哄哄我。

    “唉，这可咋办？”爸爸叹口气说，“这丫头投胎投错了门口，多这一个张嘴物，咱养不活她呀！”

    “我生过五胎，全都饿死了……”妈妈哭了一阵儿，下了个狠心，“这个呀，我就是拼了性命也得把她经养活！”

    天不亮，妈妈就挣扎着爬起来，把我塞进茅草堆里，她咬着牙又给人家推磨去了。

    晚上，爸爸把小锅烧开了三次，才把妈妈等回家。

    妈妈带来一小瓢麦麸子，熬了一小锅粥喂我。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吃的第一口东西，就是麦麸子。我就这样活下来了。

二

    爸爸和妈妈每天给人家去干活计。他们把我放在草堆里。妈妈怕野狗闯进来把我给叼走，就在窝铺门口堵了好几个高粱茬子。他们人在外边，总是提心吊胆地惦着家里的我；转回来的时候，听不见我的哭声，就吓得浑身出冷汗，两条腿哆嗦得抬不起来。他们听到我正在哭，就高兴地扑进窝铺，争着扒开草堆，把我抱起来亲。

    我会爬了、会走了，妈妈的脸上乐开了花。

    妈妈怕我不老实在窝铺里呆着，怕我摔着，怕我碰着，怕我掉在坑里，怕我跌进井里。她干活儿去就带上我：在地里拔草啦，掐高粱啦，就把我装在笆篓筐里；在场院拣枣子啦，剥棒子啦，就把我拴在碌碡框子上。

    我走路不再摔跟头，离开家不再迷路，妈妈把一个黑不溜秋的孩子拉到我跟前，对我说：“叫他哥哥。”

    我挺怕他。不光因为他胳膊比我粗，大腿比我长，个子比我高，还因为他太厉害。有一回，我在大街上看见过他，他骑着一条特别凶的大黄狗，让狗驮着他，往一群孩子跟前跑，把我吓得捂着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逃。我才不跟他好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