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县长下乡》

（2）

     田老大放开大步向前走，抬头一看，面前的小路的旁边，停放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车子的后架上，拖着一个行李卷，跟前却没有人。行李卷最外边的蓝土布扎花褥子忽然一下子吸住了老汉的眼睛。多么熟悉的褥子，尤其褥面上那块灰补丁，就是再过多少年，你把它拿到哪里去，老汉也能认识它。他记得十分清楚，就是生产渡荒那年冬天，有一次他跟老贾赶着毛驴往鄌郚镇送淀粉，赶上下雪，薄薄一层雪铺在丹河的冰上，又光又滑，毛驴的蹄子钉着铁掌，一迈步就滑倒；铲些土垫吧，身边没带家什，地又冻得硬棒棒，用手剜不动。老贾想个主意，把自己唯一的一条蓝土布褥子铺在冰河上，一节倒一节，才使五个驴子安全地渡过丹河。他的褥子不光搞成泥团，还被钉着铁掌的蹄子给蹬坏一个三角口子。回到家，老伴从田老大的破棉袍的里襟扯下一块灰布，坐在灯下，戴着花镜，一针一线给他缝补上的……

    “老贾真艰苦哇，这么多年，这条破褥子还没舍得换新。”田老大站在车子旁，暗自感叹地想。接着，他左右找起来。果真，在前边一个地坡上，找到了老贾。日夜盼望的老贾，正跟一个老汉坐在草地上，谈得很热乎。老贾一边听着老汉讲，不住地点着头，还认真地往本子上记着老汉的话。田老大不便去打搅，就站在地头上等着。

    贾县长名叫贾培森，三十六、七岁的年纪。他头戴半新的苇笠，身穿灰布旧制服。他中等身材，肩宽胸阔，显得很魁梧；四方脸，眉不浓，眼不大，却透着一股智慧、深沉的神采。如今他是县委副书记兼任县长，负责全县工矿企业工作。这次，根据党中央指示，大办农业、大办粮食，加强农业生产第一线，他又转到农业上来。今天第一次下乡，他决定住到落后生产队南村。他比田老大起得早，出发得也早，一路上停停看看，谈谈讲讲，二十里地走了将近四个小时。此刻，他正跟一个途中偶遇的割草老人谈话。田老大一出现在地头上，早就被他看到了，而且，一眼就认出他的老房东。于是，他很快地结束了话题，站起身来，热情地扯着老农民的手说：“老大伯，多谢您了，您教给我好多知识。咱们今天就先谈这些，等后天过午，我再到村里找您详细谈谈，可以吧？”说罢，辞别了老汉，朝田老大走过来，老远就打招呼：“田大伯，我又来跟您搭伙计了。”

    田老大的那皱纹的脸笑得象七月的石榴，连忙不迭地说：“老贾，你是渴了送水，冷了送炭，来得好哇，南村人盼你盼得眼蓝了！”

    于是，贾县长推车子，田老大并肩跟行，两个说不尽久别重逢的亲热话。贾县长详细地问着村子里的情况，从熟人问到每一户几年来的变化，甚至问到某一家渡荒那年生的娃娃，添的驴驹。田老大对答如流，恨不得把每一条从巨大到细小的事情，都一古脑地倒给县长。当贾县长问到今年的农田收获时，他满脸的皱纹忽地都绽开了，嘻开嘴巴，一派自满自足地、爽朗朗地说道：“今年灾多灾大，比你头一趟到南村来那年都大，可是没受害。嘿，若谈庄稼产量，跟去年差不多。这是集体的力量大呵！我们硬从大灾里夺住了收成！”他就把全队向灾害斗争的每一次战役，都绘声绘色地讲述给县长听，紧跟着说起今年冬天就要开展起来的增产节约计划。

    贾县长静静地听着，间或点点头。最后，他收住脚步，闪着两只发光的眼睛望着田老大的脸，意味深长地说：“受灾没有减产，这是打了个大胜仗。不过我们还应当往高处争取，往最高处争取。大伯，在这点上，我们可要相信自己的力量。旧社会受了灾，我们就得死走逃亡；一九四九年受了灾，我们就不走旧社会那条老路了，因为解放了，土地歉收，我们从副业上找，政府支持，生产自救，在当时这是一条新路子。一九六年又受了灾，我看哪，一九四九年那条路子，又旧了，非常旧了。因为那时候群众的力量还没有完全调动起来……”

    田老大圆瞪着两只眼睛听着，一字一句吃到心里。听到这儿，他截住贾县长的话，急急地问：“眼下我们该走哪条路呢?你快给指指吧！”

    贾县长没有立刻作答，却含笑地拍着老汉的肩头反问道：“大伯，去年你们队亩产多少？”

    田老大回答说：“光大秋作物平均一亩一百五十斤。”

    贾县长又问：“今年估产多少？”

    田老大又显得眉飞色舞，说：“赶不上去年那个数，也差不离，这个已经定下了。”

    贾县长郑重地说：“没有定下来。刚才您问我眼下该走哪条路子，就走这样的路子：变有灾为没灾，还要争取一个好的收成。”

    “还要争取一个好的收成……”田老大在心里又反复地嚼着这个硬棒棒生疏的字眼，一时解不开，心想：“县长，你不知道眼下是啥季节了？立秋已过，年成定了局，再想拿高产量，那是明年的事了！”县长初到，他不愿跟他抬杠顶嘴。况且，他觉得县长的语气是那么果断、坚决，一时猜不透他打的什么巧算盘，于是就哼哼哈哈，不反对，也没有表示赞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