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夏青苗求师》
(4)
有一天,杜大叔正没好气,杜德生又偏找杜大叔寻开心。他们沿着地阶子放羊。杜德生吹够了口琴,把杜大叔拉到一块地头上,指着地,学着京腔、拉着长声问:“祖父,这红梗儿,绿叶儿,开白花儿的,是嘛庄稼?”杜大叔一听,火苗子冒老高,心里想:你才上城里去几天,连荞麦都装着不认识了?好,我教训教训你。他一把将杜德生按在地下,抡起鞭杆子就往他屁股上抽,一边抽一边说:“就叫这个庄稼!就叫这个庄稼!”打得杜德生满地下打滚,捂着屁股喊叫:“爷爷,你要把我打死在这荞麦地里了!你要把我打死在这荞麦地里了!”杜大叔停住手,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你就这么酸哪,一挨打,怎么就认得荞麦啦?”
回到家,杜德生借这个由头,说什么也不干了,一定要到城里去找工作。杜大叔心里的火气一下去,也觉得打孩子不对,自动在社员大会上作了检讨。他手上的第一个徒弟,就这样散了伙。
杜大叔为这件事儿苦恼了好多日子。他从这件事情里,也得出一条很重要的教训,每逢有人劝他再另收一个徒弟的时候,他就感叹地说:“现在的青年人跟咱们那会儿可不一样了。他们没有挨过饿,没有受过冻,不知道苦是啥味儿,这样的人哪里学得本事?咱再也不找这个病了。”
这二年,专区农林局和县农场都派人帮他总结过放羊的经验。经验印成小册子,登在报纸上,他求别人念叨一遍,连自己听了也挺糊涂。于是他又得出一条经验:自己的放羊经验,还是口传实授的好,当然,最好的办法还是收个徒弟。
这两条经验顶了牛,矛盾着,常常折磨着他。
今天中午,他正把羊群赶到一个小河弯的阴凉地方打盘,忽见社里的会计跑来找他,老远就喊:“杜大叔,您快回饲养场吧,主任又给您收了个好徒弟,是专员的儿子,高中学生,这回保管您心满意足。快回去看看,我给您看羊。”
专员的儿子要来他们社参加劳动,他老早就听女儿说过,当时他拍着大腿喊好:“新社会样样新,共产党就是大公无私。先前讲究朝里有人好作官,专员的儿子就是半个专员,哪有当农民这道事儿。”可是眼下一听专员这个儿子就要跟他学放羊,他又凭空地害起怕来,立刻就回想起杜德生那码事儿。他并且断定,专员这个儿子远不会比杜德生好:第一、杜德生只在城里住了二年,而专员的儿子是城里长大的;第二、杜德生是个高小生,专员的儿子是上过中学的知识分子;第三、杜德生是本家孙子,专员的儿子是外人,身份也高。这样一个人物,他怎么肯当个放羊的呢?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服管、听话?自己又怎么能教训人家?杜大叔生来就不会甜哥哥蜜姐姐地哄人、捧人,对专员的儿子,轻了不是,重了不是,这不是一块病吗?
社主任跟他到家里,向他解释,并且把专员的托咐也告诉了他。他说:“专员是个好专员,选人民代表,我还投过他一票,可是咱们公事得公办呀。这时候的年轻人,就是太娇嫩了,德生给我找的那些伤心的事儿,你不是不知道,你就是批评我是个老顽固,我也不干了。”
主任说:“这两年青年人觉悟高了,去年的黄历今年看不得。你一口咬定人家青苗不行,你有什么把柄在手呀?”
杜大叔摇摇头:“咱倒没什么把柄,就是……”
主任也改口说:“那就试试,真不行,咱们再商量,好不好?”
当时,杜大叔点头答应了,心里仍然是七上八下的。
他赶着羊群,穿过白杨树,看看太阳已坠落西山,这才轻摇鞭儿,朝村里游来。
五
杜大叔赶着羊群走进饲养场,刚要跑到头边去开大栅栏门子,只见大门早就朝他敞开了。他顺顺当当地把羊群往院子里赶,迎面一个穿白布衫的细高个小伙子,挑着一担羊粪,晃晃荡荡地走出来。原来就是夏青苗。他躬着腰,脖子伸得老长,嘴张得挺大,两只手紧紧抓着扁担,象是怕它跑掉似的。杜大叔看着心里一动。
这边,青苗喘着气,朝他打招呼:“杜大叔,您回来啦?”
“嗯。”杜大叔板着脸点点头,把羊赶进圈。
青苗把圈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上面还铺上了一层新黄土,连羊都觉得怪新鲜的。往日里,杜大叔圈完羊,还要自己来起粪,先把羊轰到那边,起净了,再轰到这边,直到女儿催促几趟,他才能回家吃晚饭。看了今天这溜光的羊圈,他心里有了几分高兴。他回身把门儿关好,就跟随挑去最后一担粪的青苗走出来。他一见青苗东边走了,把羊粪倒在人粪堆上,心里可急了,脱口就喊:“哎呀呀,你怎么把羊粪倒在人粪堆上了?羊粪使底肥,人粪使追肥,两种粪不能掺。西边有盛羊粪的池子。”说完,他又觉得自己的口气未免太重了,回弯说几句柔和话吧,他又不会。他很担心这个身份高的年轻人跟他耍傲性,把担子一摔,呛自己两句,可不好受;不回嘴吧,自己不能忍,回嘴吧,惹生气,不如躲开,过一会儿自己再捣动。所以他说完这句话,赶忙就朝外边走了。
青苗听了杜大叔的指责,脸上火辣辣的。
刚才那个团支部会,开得非常好,大伙儿帮他解决了好多思想里的疙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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