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误会》
(4)
听他这样不伦不类地排着辈儿,又是一副极为庄重的样子,使得我既不敢点头,也不好摇头,只能干笑地瞧着他。因为后草铺的楚大娘是我二十五年前的老房东,曾像亲妈一样照顾过我,我跟她,跟她一家人的感情都很深;她的娘家侄子跟我当面攀亲,我能好意思撅他吗?况且,一般接触的称谓,用不着太认真,含糊一下,也就过去了。
“我家里人都想看看您,认识认识。”他终于说出到这儿来的目的,“请到我家坐坐吧。”
“听说支书要找你谈话呀?”
“对,对,在我家里谈,我已经请他了。”
我相信这个曹肖民不敢骗我,就跟着他往街里走。
“表哥您看,当初我家好几代都给这家大地主扛长活呀。老地主可狠毒可凶恶啦,谁要在他们门口吐口唾沫,不趴下给他舔了,就往死打。”他一边陪我走,一边比比划划地东拉西扯,“如今这儿住着支书家。他爸爸当年是农会主席,分胜利果实的时候,我们都乐意优待他。他为众人办事,辛苦,众人能让他吃亏?”
我没怎么用心听,却留神看到大队部那边有人偷偷地朝我们两个探头探脑的张望。
他把我带进街中间一条小胡同,拐个小弯子,从两家的房山墙的夹道穿过去,进了一个破烂不堪的小院。两间经过修整过的房子,一间住人,一间是灶屋;猪圈、茅房和一个鸡窝,几乎占满了窗前的全部空间。
屋门口站着一个两手沾满白面的老年妇女,身边依着一个长得很水灵的、十七八岁的姑娘;背后,是挨肩高的三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他们全用笑脸迎着我,有点紧张。当他们手脚无措地把我拥到屋里,只有老两口跟进来,儿女们都自动地留在门坎儿外边。我们这三个人一站,就感到这屋地狭窄得难以转开身。
“表哥,快上炕,炕上得呆。”曹肖民一边往炕上推我,给我脱鞋,一边说,“搞四清那年,从北京派下来的那位工作队长说,五年规划,集体要统一给社员盖楼房。瞧把我给乐的。过五年,我大儿子正好是娶媳妇成家的岁数,党全给我们安排好了,多省心!”
老伴儿插一句:“就你傻蛋,过了十年没个房子影儿,人家都抢地方盖房子,你还说有指望,傻等着!”
“国家和集体都有难处嘛,不能怪人家说话不算数,也不能说我死心眼儿。”曹肖民这样自我解嘲地说,“不是新社会,像我这种人家,做梦也不用想住新房。我老想等,等党给我张罗现成的。可孩子们不等,一个跟着一个往大长、往高蹿,连最小的,过了端阳节都二十五了!老大因为没房子,说妥了四个媳妇,都散了伙,吹了灯。我这才知道着急,才赶紧筹措砖瓦木料,找干部申请房基地。怕误了大事对不住他们哪!唉,谁知道,要块地盘这么多道手续,这么难呢?都三年了!”
他身后的老伴儿赶紧扭过头去,悄悄地撩起衣襟擦眼睛。
我看看这间住人的小屋,再看看门里门外站着的全家人,不能不惊异地想:这一家六口男女老少,在这样的一条炕上,二十多年是怎么睡过来的,又怎么睡下去呢?
五
女孩子在外边喊一声:“爸爸,支书来了!”
全家人立刻向后转,诚惶诚恐地迎接出去,称官衔,叫叔叔大伯,客人报以笑声,使小院子里立刻充满热烈的气氛。
年轻的单支书带头挤进屋,先对我亲切友好地、不属外地微微一笑,然后一个一个地往里请。
可惜,屋子实在太小,客人们进来一半,另一半给堵在门口外边的热腾腾的蒸气里。
“这位是县委赵书记的老战友、有名气的作家,是赵书记亲自用小汽车护送到咱这儿体验生活的。一点架子都没有,特别平易近人,特别谦虚;跟老曹是表亲,好几天都不露一个字儿,不是老曹向我说破,我还给蒙在鼓里哪。”支书口齿利落地把我吹捧一通,随即,一个一个地给我介绍,“这位是公社的勾主任,常委。勾主任,您上炕。这位是公社的史组长,管委。老史,您也上去吧。这位是公社广播站的贾报道员。剩下的,是我们大队和生产队的各级领导,大部份您都见过面了,以后有机会进一步认识。”
满面红光的曹肖民,从外边搬着一条做木活用的长凳子,挤进来,贴着炕沿放下。他招呼众人,语无伦次地说:“炕上坐不开,地下打横吧。我表哥来,这么多领导给我赏脸,给我陪客;要不,我哪儿请得着哇……”
当矮腿的八仙桌放在炕中央之后,我明白这儿又摆下了一场酒肉阵势。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勇气说一句谢绝的话,更不要说拂袖而去,甚至不害羞地装作心安理得、十分满意的样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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