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误会》
(3)
不料想,有一天傍晚,我竟在这儿遇到一件怪事。
我吃过饭走回来,离院门二、三十步远,瞧见一个影子,鬼鬼祟祟地溜进门口。我紧走几步追到院子里,只见他一个后背,已经钻到屋里。我奔到东屋的窗户下一看,那个人正关三开的大衣柜的玻璃门。我大喊一声:“抓贼呀!抓贼呀!”
那贼吓了一哆嗦,“哐”地关了门,“嗖”地跳出屋。
我怕他身带凶器,狗急跳墙地跟我拼,顺手抄起靠在窗台上的一把铁锹。
那贼蹿出堂屋门,准备夺路逃跑,急速地溜我一眼,很明显地打个愣,钉在那儿不动窝了。
他是个干瘦的老头,可以说浑身都是黄的。头顶是又黄又稀疏的头发,黄瘦的脸上有两道浅浅的黄眉毛,两只小眼睛,像两颗黄塑料钮扣;下巴颏上长着一撮东倒西歪的黄色短胡子。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灰人造棉的夹袄,汗渍上沾满了尘土,自然是黄的;下身是洗得褪了色的军裤,以及露出脚趾头的解放鞋,全是发黄的了。加上他那弯腰曲背的样子,如果比作一只放干了的虾皮,一点也不算夸张。
他终于龇出黄牙板朝我一笑,开口说话:“您是梁同志呀!”
我也觉得他似乎有些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是谁。
他接着说:“我们见过面,在后草铺,老楚家。您想想。”
我这才认出,他是那天半夜里把我闹醒,冲我大哭,把我吓了个不亦乐乎的那个人。当天的早晨,我们还在一块喝了一顿棒子渣粥。只是房东大哥没给我介绍他是谁,所以这不能算相识。我仍然警觉地问他:“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世杰让我这样给支书送点东西。”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苦笑一下,张开两只粗大带茧的双手举到我面前,“您看,我啥也没有拿。您在上流水打听打听去,我曹肖民是啥人性?过去三辈扛长活,到我这辈赶上共产党领导打下江山,分了房子,分了土地,我才没有再当牛做马。自打搞互助组,世杰说这是党指的正道,我就照着走了,一直到如今。没文化,胆子小,窝囊;要不是靠集体,我哪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哪……”
我没兴致听他那喋喋不休的自我表白和介绍,况且不了解他、楚世杰和单支书的相互关系,所以就没理他,独自进了屋。
他当然很快就没意思地离开这儿。支书两口也会在半夜前归来。只是我忙着整理笔记,而后睡下,没有留神那些。早晨醒来,我听到支书和他媳妇在东屋里的一段对话。
“看你把衣服吐得多脏!天天晚上到处去喝、天天醉,快成醉鬼了!”媳妇埋怨说,“快脱下来,我给你找一件干净的换上。”
“换一件朴素点的,明天公社的勾主任和刘组长要来检查纠正不正之风指示的落实情况。”支书用懒洋洋的声调说,“在大衣柜里塞着哪,你到哪儿瞎翻哪?”
“哎,这两瓶子酒是你放在这儿的,差点儿让我碰摔喽。”
“什么破玩艺儿,二锅头哇?准是曹肖民那老家伙偷偷地送来的。这几天他老像苍蝇似的叮着我屁股转嘛!”
“他送酒干啥?”
“嫌拨给他那块房基地不好,要换换。”
“你们干得也够绝的,人家等了这么多年,最后给人家一个离村那么远的苇子坑,咋盖房住人?”
“用两瓶稀烂贱的二锅头就打开后门,真是个磁公鸡,小气鬼儿!我就这么便宜?我就这么容易收买?”支书俏皮地说,“你给他送回去,让他明儿个下午五点到大队部等我。”
“等你干啥?”
“我得拿他当典型,整整这不正之风。”
“你留点后路吧。”
“我怕他啥?”
…………
四
我听了支书两口的话,心里犯思忖,既认为年轻的支书这种拒贿的精神可佳,又觉得只抓住送两瓶酒的人当典型未免有点过分;不知为什么,我希望支书能严肃地跟曹肖民谈谈,但别太过火才好。于是,我决定明天下午也到大队部去,见机行事地帮年轻支书掌握一下火候。
第二天下午,我正穿鞋戴帽,准备动身,听得院子里响起一串“扑沓、扑沓”的脚步声,门帘一动,曹肖民走了进来。
“梁同志,忙着哪?”
“没有。”
“又不认识我啦?咱们还是亲戚哪!”
他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使我打了个愣:我的故乡离这儿一百多华里,这地方不可能有什么亲戚。
“您不是管后草铺的楚老太太叫大娘吗?那是我没出五服的姑姑,我们来往走动的比亲的还亲。”他很认真地往下说,“昨儿个我又找趟世杰,他说你们哥俩好着哪。他说您也会对我好。您四十七岁了,对吧?您比我小点儿,可您爵位高,我应当叫您表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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