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误会》
(1)
一
我遇到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儿,闹得起心里烦恼!
自从去年刚开春那会儿起,上流水村的人都认定我跟曹肖民是表兄弟;凡是跟曹肖民沾点亲、带点故的社员,差不多都以这个关系当借口,到县城的临时住所找过我,要求我对他们办不通、办不到的事情伸伸手、帮帮忙。比如到砖瓦厂买点等外品的砖瓦啦,到什么单位当个合同工啦,在医院看病能给找个名医摸摸脉啦,以至于一些当教师的想调到北京市区里去工作啦,等等,等等。
一个普通的耍笔杆子的人,在基层借块地方生活和写作,当地各部门的同志自然会给点关心和照顾,但是,如若办理上边说的那些事情,我远远不如某些汽车司机和商店售货员有面子、有神通,当然也比不上在各种大小单位担任着各种大小职务的同志有权威。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来者经过一番挑选、犯难之后,终究把事情托到我的头上,如若推辞、或者办不成,立刻便会遭到“六亲不认”、“端臭架子”的攻击。我想用揭穿跟曹肖民不是表兄弟这个手段当挡箭牌,肯定难以行通:一则人家不会相信;二则,就是相信了,也不肯轻易地饶了我呀!
那天突然有人来敲门。我打开门一看,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小伙子长得又高又壮,连出气都是粗的。他穿着已经摘去帽徽和领章的绿色军服,肩头挎着个军用挎包。我从面貌上认不出他,就迟疑地问:“你找谁?”
“就找您。您是表舅吧?”
“你又是从上流水来的?”
“您猜错了,我家离上流水还有十八里路哪。”小伙子一边回答,一边不等让就往里走,“曹肖民是我妈的姑夫的叔伯外甥,我应当叫您表舅,来看看您;直话直说吧,来求求您。”
“小伙子,这一切全是误会呀!”我听了他那一串绕口令式的话,起心里发烦,立即不客气地向他揭穿,“我跟曹肖民非但不是什么表亲,可以说任何亲戚和朋友的关系都没有!……”
小伙子听了我这样生硬的话,既没吃惊发愣,也没表示怀疑或者不好意思,而是很从容地坐在我刚刚离开的那把软折椅上,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一包有过滤嘴的“友谊”牌香烟,撕开封口,用手指弹出几棵,恭敬地举到我面前:“您抽烟。”
我摇摇头,表示不会。
他自己点着烟,抽着,像被烟馋了好久那样一口一口地使劲儿嘬,不慌不忙地说:“您跟曹肖民是不是表兄弟,都不要紧。实话对您说,我也没见过曹肖民本人,所以您不必解释。我今儿个认识您了,您也认识我了吧?没别的,您得帮帮我的忙。”
我冷冷地问他一句:“我能帮你什么呢?”
“帮我在县里,或是公社企事业里找个工作,啥工作都行,合同工、临时工全不挑……”
“对不起,你要是写了稿子,我可以替你转给报刊编辑部,办别的事儿没门儿。”
“您有门儿。您起码是个名人,比我认识的人多,跟县委赵书记还是老战友,说话总会顶用的呀!”小伙子说着说着竟然激动起来,“跟我一批复员的十三个人,凡是县里有熟人的都进了县办厂子,凡是公社有熟人的都进了社办厂子,最差的,还有大小队干部的近门近支儿,给安排到大队副业摊子里去。我有啥门儿?我爸爸是哑巴,我妈是瞎子,还有两个弟弟年小不懂事;政府让农民富起来,我连个能富的门口都摸不着,肩头背着四口老小,怎么生活下去?您是一位作家,专写农村的事儿,应当了解我的心境:我要有一线之路,能厚着脸皮来这儿找钉子碰吗?”
我听着年轻人说着说着声调变了,瞥他一眼,发现一串泪珠从他的腮边流下来。我又一次被这场景弄得心慌意乱,束手无策,最后只好对他说:等我下乡转到他们公社的时候,把这情况反映给公社领导,请他们考虑。但其结果如何,没有把握,希望他别抱太大的希望。
小伙子并没有固执地纠缠,听了我的最后一番话,立刻就站起身,说:“不多耽误您的宝贵时间了。”他临出门的时候,却补了一句:“看在您的表亲曹肖民的面子上,您千万别这样把我支走了,就把我的前途大事扔在脖子后边呀!”
唉,误会,确实是误会,然而,无论我装聋作哑,还是赤裸裸地揭穿,都不能得到解脱。万般无奈,如今我只好一方面向最公正、最大度的读者同志诉诉苦衷、道道原委;另一方面,决定很快去找曹肖民一趟,当面把误会说个清楚明白,让那个系铃人快把铃儿解开,把误会消除!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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