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能人楚世杰》
(20)
楚世杰倚在门框上,撩着围裙擦手,对消失在面前黑暗中的人,不再是厌恶,而是愤恨。他想:这个坏家伙,明明知道必须由我搭上一半钱,才能给他买到一台缝纫机,明明知道如今不秋不麦,社员手头紧,一下子拿出九十元的款子有难处,却偏偏狠着心肠逼迫我,这跟敲诈和抢劫有啥两样儿?
三伏天的一个晌午,闷热。风不吹,树不摇,鸡不寻食,猪不起圈,小孩子不敢到太阳下边玩耍;要不是知了儿不住声地叫唤,这世界会沉寂得吓人。
楚世杰这一阵子心平气和,所以午觉睡得极其安稳。他脑袋枕着小板凳,赤裸着的后背平摊在炕席上,八字形地伸着胳膊叉着腿。肚子吃得饱,腰带勒得紧,胸脯子显着特别高,呼吸特别深,没打呼噜,却一口一口地出着粗气,在堂屋做针钱活的老妈和媳妇都能听见。
就在这个时候,楚来运不声不响地走进大门,穿过院子,迈了门坎儿,站到炕沿下;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把楚世杰给推醒了。
楚世杰坐起来,发了阵子愣,才摆脱睡意,朝依旧站在地下的人看一眼。
支部书记变样了:头发很乱,胡子很长,眼睛发乌,脸色发黄;脑门上的皱纹显着深了,颧骨显着高了,嘴巴显着大了,后背显着弯了——得瘦下去一半儿,老了十岁。
“坐吧。”楚世杰原地不动地招呼一声,这是极不恭敬的行为。
支书没挑他的礼儿,顾不上这些;摇摇头,往前稍微探着身子,问:“我那机子啥时候到?”
“什么机子?”楚世杰惊讶地反问一句。
“就是我让您代买的天鹅牌缝纫机呀!”
“你咋还跟我要?”楚世杰又一次惊讶地反问,“麦收前,有一个夜间,我亲自给你送家里去了,你亲手接的!……”
“那是第一个,我问的是第二个。……”
“什么第二个?你知道在百货公司买一架缝纫机多少钱吗?”
“一百八十块。”
“着哇,你给我一百八十块钱,我给你一台天鹅牌的缝纫机,咋还找我要第二个?”
这回轮到支书楚来运惊讶:“您,您这是开啥玩笑?”
楚世杰郑重地说:“我从来不跟谁闹着玩儿,更不敢跟你闹着玩儿。我替你买了台缝纫机,分期付款,你两次各交九十块,已经交齐了,咱们两不吃亏。……”
支书发觉上了当,立刻急了眼,吼叫起来:“你,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讹诈我!”
楚世杰盘起腿来坐稳当,不慌不忙地说:“我一分钱没有多要你的,来回跑几十里路给你搬运到家,不收你的手续费,不喝你一口水,怎么叫讹诈呢?”
“你当时明明说九十块钱一台!”
“你当时明明知道另外的九十块钱是我给搭上的!”
“你那是为了求我给你帮忙呀!”
“社员求你帮忙办点事儿,你就得伸手捞他一把、张嘴咬他一口?”楚世杰也高声喊起来,跳下炕,接着质问楚来运,“你入党那会儿,举着拳头宣誓,那词儿可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实际行动咋样?你是一心一意地讹诈群众。对你这样的人,还不该教训教训吗?”
楚来运被问得张口结舌,脑门子沁出汗珠子。他有气无力地瘫坐在炕沿上,随即露出一副可怜相,喃喃地说:“我知道,您又闻到什么风儿了,听到上边要抓经济领域里的犯罪行为了。所以您就跟我来了这一手……”
楚世杰很老实地插一句:“你没有猜对,我是按照我自己的本事,跟你斗斗法,赌赌输赢,出出怨气;要是闻到什么、听到什么,有把你撂倒的十足把握的话,我早就去告发你啦!”
“告发我?哼,您贿赂党的干部,腐蚀党的领导,罪过还小吗?”
“那是让你给逼的,没办法的办法呀!我承认那办法不对,我错了。”楚世杰说着,从吊竿上抻下小褂子,“咱们一块儿到县法院去自首,好不好?”
“世杰叔,您是个能人,不会这么短见识吧?”楚来运惧怕地往后缩着,同时故作镇静,用威胁的口吻说,“可是,您今天这个让人十分意外的表现,实实在在属于过河拆桥,一丁点儿后路都不留。明白吗?”
楚世杰冷笑一声,回身从柜上拿起一封信,举在楚来运面前展开。
楚来运瞧见那是一张农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故意偏过头去。
“我的大儿子在工厂找上了对象。我的三儿子考上了大学。只剩下一个二儿子,成家也不会太费难。”楚世杰得意洋洋地显示说,“我们老少三代,齐心合力,靠劳动,走社会主义道儿,还能穷死、饿死吗?慢说你早晚得垮台,早晚得受法律惩治;就算你总得势,在后草铺坐一辈子金銮殿,我要你那条坑害人的后路有啥用呢?”
被“打击经济犯罪活动”的风声吓破了胆子的楚来运,急想弄到一台天鹅牌的缝纫机,好去讨上司柳书记的好,求柳书记保护他度过即将来临的风险。他不仅没有得逞,还挨了楚世杰的一场无情的嘲弄,实在气得要死,恨得要命。在眼下这个特殊时刻,他只能忍气吞声,只能在走出楚世杰家的大门口之后才嘟嘟囔囔地骂起来:“你好大的胆子,敢给我下圈套?敢在老虎嘴里夺食吃?等着吧,等这阵风儿刮过去,我再跟你算帐!不把你整治出大粪来,我就不是人!”
一直在门帘外边听着的老妈和媳妇,这会儿如同大梦初醒,一时间既惊且喜,又觉得可笑可乐。
老妈夸儿子:“名不虚传,你果真是一个大能人!”
媳妇也美滋滋地帮腔:“对,是能人,是能人!”
楚世杰没搭话,蹲在炕沿上,沉思地抽了一袋烟,说道:“明儿个我得出趟门儿,到北山里的乱石泉去拜访拜访那位土改工作队的队长。请他指点指点,对楚来运这样的干部,用什么办法斗争才对。”他说着,那张刻着皱纹的脸上泛起红颜色,两只深沉的眼睛里闪出光芒,声音有些颤抖地自言自语,“我还想问问他,我想入党够格不?我要当个他那样的共产党员,给后草铺的社员们办点好事儿。”
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一日草完于通州镇
发表于《长城》1982年第3期。收入《浩然选集》(二)、《嫁不出去的傻丫头》、《浩然中短篇新作荟萃》(下)、《浩然全集》第13卷。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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