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能人楚世杰》

（16）

     头一个到的是陈二寡妇。

    她三十岁刚出头那年，丈夫参加修建北山里的大水库，让塌方给捂在底下。她前思后想，死了往前迈一步的心，就守着两个才上学的闺女和一个还不满三周岁的儿子过。亏了社会主义集体的优越性，她一家人沾了光，没冻着，没饿着，生活过来。她吃了些辛苦，终于把孩子们拉扯大：两个闺女嫁出去了，儿子念到高中毕业。她那儿子高考的时候，只差三分没有被录取上；一心立志要给妈争气露脸的孩子，为这事儿窝囊得大病一场。

    “我那儿子，就爱好看书写字儿，能给他找个跟书和笔打交道的工作，不要薪水，我们都干。”她往楚家的炕上盘腿一坐，这样对楚世杰说道，“他两个姐都答应，凑钱供他。大兄弟你就不能伸伸手，帮帮我们这孤儿寡母？”

    “我有啥办法帮你呀！”楚世杰羞答答地说着，没敢看对方一眼。

    “别往外推我。你的本事大啦，你是能人嘛！我不求你别的，求你给我出个主意就行。”陈二寡妇压着声问：“告诉我，你到底咋把儿子打发出去的？”

    “这种事儿，只能，只能等机会……”楚世杰这样口是心非地回答，使劲低着头。

    “等机会？拉倒吧！谁舍得把机会让给我这又没钱又没势的人呀！”陈二寡妇伤心地诉起委屈，“我们孩子爸爸上水库，是楚来运硬给派去替换他那小舅子的；他那会儿是队长，管那地方，他嫌冷，钻到工棚里睡觉，才闹出乱子。我们孩子爸爸把性命丢在那儿了，柳书记倒给他楚来运一个党员的牌子和一朵大红花回到后草铺！这帐咱可以不算。他应当心里有记性，应当对我们好一点儿。那天我去找他，他把脸蛋子拉拉出水儿来了不理我，最后烦了，拍桌子瞪眼，满嘴带脏字儿骂我一顿！我连个屁都没敢放。惹不起他呀！……”

    楚世杰听着女人的诉说，心象刀子绞的一样疼痛难忍。他从肚子里搜寻不到一句能安慰这可怜女人的话。

    就在这个时候，又来了一位找上门儿求援的人。

    他是个残废军人，在朝鲜战场上，瞎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半明半暗的；这几年好象越来越不好，走路都得拿一根棍儿在前边探索。

    “能人，我求你增援来了！”性格爽朗的老荣军，开口便说，“我那闺女儿子都抱怨我僵化、没能耐，全让他们窝在家里，一个也出不去。还拿出你来当炮弹攻我，说你比我能，即没烧香，也没进贡，就让儿子当了工人。真的吗？你说呀，你真没往干部的嘴里灌东西？真没往干部的手里塞东西？”

    楚世杰不能泄露机密，只好咬着牙说假话：“没有。”

    “我不信。楚来运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能对你这号人发慈悲？”

    楚世杰给自己解嘲说：“该我走运呗。”

    “你把咋走的运告诉我，我也试试。”

    “这是老天爷摆弄的，我咋说？”

    “噢，你是想让我贿赂贿赂你才肯传经，对吧？”荣军叫喊起来，“实话掏给你，就是饿死，困难死，我也不会干那号肮脏的事儿！再说，我也决不会被饿死、困难死！我是看着那些靠老子有权有势就鸡犬升天、不可一世的王八羔子们生气，不服气，我的孩子们也是这样的。我就是求，也不求他们。我去求党。他们是披着羊皮卖狗肉的，根本就不是正经的共产党干部了。我给上边写信就骂他们。”

    这样的谈话，固然很真诚很坦率，但是又能使交谈的人获得什么遂心如愿的效果呢？对楚世杰来说，只能在他那塞满了气恼、怨恨和惭愧的心里，再增加些这类味道的分量。

    他气恼柳书记那样的官僚和昏庸。他怨恨楚来运那样的贪心和霸道。他惭愧自己没胆子、没力量跟他们痛痛快快地进行一番较量，不能立刻把他们的罪行揭穿，不能让他们快一些受到惩罚，而只能装模作样地暗斗，只能转弯抹角地用计。而那套计谋到最后能得个啥结果：只给自己家捞点好处，还是为众人办成大事儿，此时此刻还没有一点把握。

    孤立无援的陈二寡妇如此伤心，没有哭；身残力弱的荣誉军人如此悲愤，更没落泪；被两个客人认为“春风得意”的楚世杰，倒憋得难受，想抱起脑袋大嚎大叫几声！

十三

    那天晚上，呆到不会有人来串门儿的时候，楚世杰把正念中学的小儿子叫到自己住的西屋里。他亲自给儿子放上炕桌，铺上白纸，找来钢笔。

    “坐到炕上去，给我写封信。”他对儿子说，“我念一句；你写一句。”

    媳妇问：“往哪儿写信哪？”

    楚世杰说：“县里，给县委。”

    “给县委写那家子信呢？”

    “告状。”

    “事情都办成了，还折腾个啥？”

    “没成，刚开个头儿；你等着看热闹吧。”

    父子两个对坐在电灯下边，一个动嘴，一个动手地写开一封奇特的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