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能人楚世杰》

（15）

     婆媳俩已经明白了楚世杰的打算，她们不约而同地看看放在地上的缝纫机。这是如今农村最时髦的高档商品之一，不光价钱贵，而且难买；因其难到手，更显出贵重。一家人嘴掐肚攒地节省了好几年，才有了能买一架缝纫机的储蓄，如今要连窝端，白白地送给人家，说不心疼是假话。

    楚世杰不再说什么，也不再看她们，溜下炕，把缝纫机的部件背上提上，狠着心往外走。他听到老妈的哀叹声，也听到媳妇的抽泣声，却没有回头。

    二两烧酒果真给了他胆气，也给他加厚了脸皮。他一点没有犹豫地干起他平生没有干过、而且一直被他蔑视和憎恨的勾当——走到空荡的街头，走进一道新油漆的铁门。

    “支书在家吗？”

    “谁？”

    “我，楚世杰。”

    “进来！”

    楚世杰迈台阶，进门口，来到一个使他眼花缭乱的境界。

    这是他曾经帮工盖起来的新房。大玻璃窗，白灰顶，刷了油的墙，被太阳灯辉映得雪亮刺眼。三开大衣柜、西式酒柜、铁床、电视机，还有好些镜框、奖状之类的东西，摆得满满当当。这个门口，实在是个富有的家庭。常言说，泄底要算老乡亲。后草铺的人都知道，过去造表格，这个门口得统计在“困难户”的栏目里。孩子多，劳力少，主事人又当干部耽误工；那年翻盖完旧房，一直背债，常常连口粮都买不回家。支书的媳妇跑到公社吵闹，说男人当干部吃了亏，声明不免了男人的职就离婚。这两年，家里有干部的，都能捞到便宜，全闹阔了；当干部的男人在家里也翻了身，不仅再不受气，而且说话算数，一呼百应。

    楚来运正坐在沙发上调理他的半导体收音机；明知来人站到跟前了，却故意打个沉以后才头不抬地说句话：“坐吧。”

    楚世杰故意用劲地把背着、提着的东西放在地上。

    那“哐当”的响声惊动了支部书记。他用眼角扫一下，辨认出是什么东西以后，猛然抬起头，同时放下半导体收音机，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抬屁股站了起来：“世杰叔，您这是干什么？”

    楚世杰说：“听你家孩子妈念叨，没买到这玩艺儿……”

    “这可不行。上级三令五申，不准搞这套，您咋能带头这么干？”支书十分严肃认真地说，“我知道您为大兄弟的工作问题着急。其实我一直记在心上。我是支部书记，应当为人民服务；从私人方面讲，我们是没出五服的叔侄，我能不帮您的忙？这东西，您一定得拿回去，别往犯错误的道儿上推我。”

    “我是替你买的。”楚世杰把早就编好的台词念出来，“我妹夫在物资局，内部经常有试销品。他们都说这天鹅牌的，比飞人的、蝴蝶的还吃香，我就顺便弄来一架。”

    支书回到原来的位子上，让楚世杰：“您坐下呆着，晚上又没事儿，聊会儿忙啥。”

    楚世杰知道支书对缝纫机动了心，就倚坐沙发的边儿上，接着往下演戏。

    支书不慌不忙地谈起最近的一些没啥味道的传闻趣事，调节一下空气，最后终于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这种试销缝纫机多少钱一架？”

    楚世杰说：“市场上卖一百八十块，内部的折半儿。你留下用吧，钱也不用急着给。”

    支书说：“咱们得公事公办，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才行。”他说着，就进了里屋，转出来的时候，手里捏着“嘎嘎”响的九张十元人民币。

    楚世杰接过钱来说：“我就不客气了。”

    “您要客气，我给您把东西送回去。”

    “你使使看，不好使可以退换。”

    支书笑了：“那可得谢谢您啦！”

    楚世杰把要办的事办成，告辞回家。

    支书很热情地把他送出来。走到铁门跟前，要分手了，支书忽然抻住楚世杰的衣襟，附在耳边小声说：“明儿个午后，让你家大兄弟到砖瓦厂去报到吧，我控制着一个名额，总想等适当的机会给您。您可别声张。等咱们的人上了班，谁说啥，也就不怕他啦！”

十二

    楚世杰的大儿子堂堂皇皇地进了县办的砖瓦厂，当了正式的工人，这可真是楚家的一宗大喜事儿。给支书的那台缝纫机贴补九十块钱算啥，用不了三个月就能够挣回来。

    老妈高兴：“我这心算放平了，我那孙子再不会打光棍儿了！”

    媳妇高兴：“走一个，省去一桩愁事，我们两口子少背一份债！”

    好多社员又开始对楚世杰刮目相看：

    “奇怪，他那么死板，靠啥法子敲开的后门呢？”

    “就是呀，没见他给队干部拍马屁，咋就办成了大事情？”

    “要不就是能人呀！”

    楚世杰的耳朵沾上这样的声音，又气恼，又怨恨，又惭愧得脸面发烧。下地收工，他不跟谁结伴儿走；在街上遇上有人聊天，他就装作没看见，绕过去。

    他没办法躲开这难堪的麻烦事儿。大儿子上班去的那天下午，接连着有两个社员，跑到家里来找他取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