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能人楚世杰》
(13)
十
公社的柳书记,是全县公社书记里边年纪最大的一个:等到八月十五日过生日,整整六十周岁。
县委组织部动员他退休。他不干。他说:“共产党员是为共产主义奋斗到底的,眼下还没实现,我活一天就要为它奋斗一天!”
县委书记亲自找他商谈,让他到县里社队企事局当个副手。他也摇头。他说:“农业是四个现代化中的重要一化,公社是第一线;战士离开了前沿阵地,还怎么战斗!”
实际上他真没办法“奋斗”和“战斗”了,他身体不好,一天到晚让中药水浸泡着。幸好公社机关各部门的领导,都是他的老部下,都关心他。他们替他操持着,在公社卫生院旁边开出一块地盘,给他盖了个四合院,把他老伴儿、儿子和媳妇接来,由农业户变成吃商品粮的户,使得他能够有家庭照顾,到机关上班和叫医生打针、按摩都方便。还有,各大队的书记,都是他这一两年里亲自选拔和安排的,全听他的话,全不让他操心:只要一提什么什么事儿是柳书记的指示,不用他亲自布置,也会照办不误。因为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使得这个公社呈现了一片“安定团结”的和平景象,各项工作不算最落后,插花还能冒出一两个先进典型。例如,社队大办企业这一项,他们就压倒了所有的公社。他们不仅跟广州特区的一些企业单位挂着钩,还跟香港的商人有来往;一半公社干部和一半大队书记都坐过飞机了,都尝过让社员听了毛骨悚然的“蛇餐”。有人私下议论:这个公社也快变成这个县的“特区”了,所以四面八方的、各行各业的人,都闻着味儿到这里拉关系。家业创到这样的地步,柳书记怎么肯一抬屁股离开这儿呢?!
柳书记对许多社员都认识,起码许多社员都认识他。后草铺的楚世杰,可以说跟他最熟悉。从打楚世杰的爸爸当“堡垒户”那年代起,柳书记就经常在他家吃饭住宿。每逢他住下,楚世杰总要跟他睡在一条炕上,端茶倒水、铺床叠被,没少侍候他。以后已经多年不来往了,柳书记还能记住楚世杰,而且一张嘴就叫出他的姓名。
这当儿,楚世杰坐在柳书记客厅里那个全包镶的大沙发上,喝着据柳书记说是真正“西湖龙井”泡的茶水,心里特别激动。他看着对面柳书记的和蔼面孔,千头万绪,不知该跟面前这位他尊敬的,能给他排难解忧的人说什么为好!
“我从心里想给我们的支书治治病。”他没头没脑地说开了,“可惜我没本事,干着急,就来找您这名医高手。”
“啊,他病了?”柳书记动心动肝儿地问,“昨晚上,他还到我这儿看我的病,他咋也病了?”
“他犯的思想病,作派病。”楚世杰急不可待地要摆问题,“他竟干违法乱纪的勾当,他……”
“这是谁说的?”柳书记打断楚世杰的话,追问,“准是来运对立面那派的人跟你散布的吧?”
“不,是我亲眼看到、亲身体会到的。您听我说。”
柳书记瞥了楚世杰一眼,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随即闭住两只疑惑的眼睛。
楚世杰毫不顾忌地打开了心上的闸门,把蓄在肚子里的话,一五一十,全都倾吐出来。
“我刚发现一点小苗头,就赶紧提醒他。他东拉西扯,没理搅理,胡说八道,把我闹个稀里糊涂。”楚世杰声调沉痛地说道,“后来我才弄明白,他不光讲的都是一些歪道理,背后还耍阴谋手段。您想想,他要是这样下去,哪还有一点共产党干部的样子了?这是给党抹黑呀!”
“世杰,你的这一大篇话,讲得太偏激了。里边掺着好多造反派的调调。”柳书记尽力控制反感情绪,压着火,十分严厉地问道,“你认为共产党的干部应当啥样?”
楚世杰立即回答:“应当象土改工作队队长那样……”
“眼下并非土改时期,人心复杂、困难成堆,工作很不好搞。再用你习惯的顺眼的那一套老办法,怎么吃得开呢?”
“工作再难搞,也不能吃请受贿呀!”
“那是一些小节。看一个干部,要看他的大节嘛!”
楚世杰听到这儿,望着无精打采的柳书记,深深地感到有理说不清了,这场官司肯定难以打赢。这好似在他那心上的伤口又撒了一撮盐面。
“世杰呀,你是个能人,好好奔日子比什么都强。”柳书记缓和一下口气,开导说,“后草铺很乱,派性根子没除,好多人在背地捣鬼,想把来运搞倒,夺支书的大权,我心里有数。你可别掺和这勾当!”
“我这是爱护他,希望他给我们办点好事儿,别走邪道。”楚世杰分辩说,“依我看,后草铺的社员都希望他好……”
“你别说胡涂话啦!”柳书记一回手,从桌子上抓过一沓子拆开的信件,使劲儿抖落着说,“希望他好,希望他好!你看看这是啥玩艺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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