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能人楚世杰》
(6)
懒虫压低声音继续说:“你再掂量掂量,要想干,咱们搭伴儿走。干哪一行,也没有干这个发财发得快呀!”
楚世杰摇摇头。
懒虫说:“你用不着害怕。这年头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干成了,更好,干糟了,咱能丢啥?”
楚世杰两眼不动,在懒虫的脸上看了好久,他不想说什么,也没话可说。他轻轻地叹息一下,侧转身,顺着渠埂一直往前走,脚步很沉重。
前面,出现一片绿油油的麦地,象锦缎,似绒毯,让人看了眼睛亮,心里美!刚刚从南方归来的燕子,在那上边穿梭飞舞,清清的泉水,顺着毛渠静静地流淌,银链子一样闪着光。麦地刚追过一次化肥,散发着类似樟脑丸或者薄荷油一样的气味。
那大片从国外引进的良种麦地,有楚世杰家里承包的二十亩。在那二十亩的地段里,有他父亲在世那会儿加入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七亩半地。那地是土地改革分的。后草铺的土改比老解放区晚,又比新解放区早;丈量分配的时候,翻身农民没有用鞭炮和锣鼓来表示他们的喜庆欢乐,当时,在不太远的河那边,一阵一阵的枪声、炮声杂乱地轰响着,已经够红火热闹的了。
那年楚世杰十六岁,一切情景都记得清。他爹他妈常常地悄悄叨念,说等到一开春,就能分到土地,就尝尝自己种地自己收获的滋味儿。他们渴望土地。他们眼巴巴地盼着。
有一天夜间,爸爸秘密出发,到北山根的古木厂去接应出山来的土改工作队。妈妈把炕烧热,煮了一锅白薯,还借了好几条被子,灌足了灯油。直到天亮,爸爸才光杆儿一个人转回来,进门就哭着说:“真该咱们受穷,工作队的同志一出山就遭了还乡团的埋伏,全给打死了。……”美好的愿望,就这样成了泡影,出来进去的串门的穷人,个个都唉声叹气,哭丧着脸。
三天后的黎明时刻,有人轻轻地敲打楚家的破窗棂。爸爸藏起来,妈妈不敢动,楚世杰去开门,进来个一只胳膊的大汉。他说:“派到这儿来的同志,都在古木厂牺牲了,只剩下我活着,咱们串联些基本群众,自己动手干吧。”他是上边派来的土改工作队的队长。在那场惨案中,他挂了花,用装死的办法瞒过敌人的眼睛。他爬回山里的乱石泉大东沟,他想找到组织,再凑成一个工作队重新出山。他的胳膊断了,只连着一点皮肉,几次昏厥过去。后来央求一位偶然遇到的割草人,用镰刀硬把那半截胳膊给锯掉!多么英雄!他忍着痛苦,在老乡家养了一阵伤,没有找到同志,便独自来到战斗岗位,带领农民向封建势力进攻。
这件事情,给楚世杰的印象特别强烈、特别深刻,每逢看到那地里茁壮生长的庄稼秧棵,他就幻想是无数英雄们举起的坚强有力的胳膊!
三十年以后,也就是前年的秋天,在中央的林业部当副部长的“工作队长”,带着一位秘书和一袋子出国访问获得的优良小麦种子,来到后草铺,一气住了两个月。那位七旬开外、白发苍苍、浑身是病的老干部,亲自指挥社员们平地、打畦、叠埂、开渠,他亲自用仅有的一只手,把一粒粒小麦良种撒在松软的泥土里。直到麦苗出了土,长了叶,灌了越冬的最后一道水,他才离开,一再嘱咐:麦子打来不要吃,要往全大队、全公社推广。等他离去,后草铺的人才听说,“工作队长”已经自动离休,不再担任领导职务。最近又传来一个消息:今年春天他到了古木厂山区乱石泉,在他锯掉一只胳膊的大东沟搭个窝棚住下,跟一位七十七岁的老劳模正带领那儿的社员搞山区绿化。……
楚世杰眼望着碧绿葱茏的麦苗,脑海里浮现的图景是满山遍坡的高大参天的树木,接着又变成无数只举起来的坚强有力的胳膊。他不由得自言自语起来:“工作队长那样的共产党员才是正号的合格的共产党员,楚来运应该朝他看齐,我得提醒他,让他别上当,别走错了路!”
他又一次侧转回身,顺着渠埂一直往前走,神态是庄严的,脚步是有力的。
六
党支部书记楚来运,时间特别紧,工作特别忙,因为这两年的后草铺工作很活跃,跟外边建立的关系多,人来人往总不断,谁来都想见见支书。
早晨,他被公社广播站的同志给堵在被窝里,硬被逼着把推行生产责任制的经验口述一遍,由广播站的同志记录下来,准备午前整理成稿子,午后抽空录音,以便晚上送县。他刚刷了牙,打来洗脸水还没洗,会计就来找,说是县社队企业局的同志陪着市里某公司的“跑外”人员等在队部里。他到了队部,只见两间里外相连的办公室里,已经有三拨人候他谈事情,接着又来两个人,一是镇上什么工厂联系协作运沙子的事,一是当地驻军商购建筑地皮的问题。
幸好这位精明能干的支书,能够把杂七杂八的事情分出轻重缓急:凡是经公社柳书记亲自介绍来的人,或是有柳书记批了字的信,他就从优从先接待处理,其他的,只能以来者是否熟人和熟悉程度,来依次排队进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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