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能人楚世杰》

（5）

     有心计的“能人”楚世杰，暗暗地把事态的原委、利弊掂量权衡一遍之后，很替支书为难，希望支书能够谨慎从事，最上策的办法，能找个借口脱开身，把这件扎手的事儿推给大队长或是别的有点权威的干部来解决。

    这两年的支部书记楚来运，办起事儿来比过去更有气魄，更有胆量，真正做到了敢想敢干，实在用不着别人替他担心。

    看，他是那样从容不迫地走进人圈里，既没有对谁龇牙，也没有对谁瞪眼，只是一手插在制服裤兜里，一手捏着半截儿香烟，看看懒虫，瞧瞧李罗锅，突然“嘿嘿”地笑了。

    “这多不带劲儿！”他笑过之后，慢声细语地说，“你们将来成了房脊连房脊的邻居，何必闹生分呢？”

    懒虫顶撞支书说：“这不能怪我，他硬要占东边的地基就不行！”

    李罗锅也冲着支书叫起来：“他不讲理，还赖别人，我不吃这个！”

    支书仍然不慌不忙地说：“这块地经过三次大平大整，没坡没坎儿。这回拨给你们的时候，又是我亲手划的线儿，一块方方正正的地盘，一割两半，哪边也不多，哪边也不少，在哪边盖不一样呢？”

    “东为上，他罗锅子想压我一头就不行！”懒虫不肯让步，继续冲着支书争辩，“那天在我家炕上喝酒，当着栾大哥的面，支书您亲口答应我的，让我在东边盖！”

    支书用手势打断他的话，说：“盖房本来是喜事儿，大家都取个吉利，宽宏大量点儿，就都顺顺当当地动工了。……”

    “那不行！”李罗锅打断支书的话，急赤白脸地说，“一个有名的懒虫挡在我东边，还有啥吉利？支书您说话得算数。那天在镇子上买木料，我从银行营业所取钱借给您用，您说一定让我占东边呀！韩家老三可以证明……”

    “算了！算了！”支部书记终于忍耐不住地发了火；大手一摆，把烟头朝地下一摔，大声宣布，“我决定了，这样办——”

    在场的人，听到这儿，全都心惊肉跳地把目光集中在支部书记那张围着黑胡子茬的嘴巴上，听他的最后裁决。

    楚世杰不想袒护任何一方，谁胜谁负都无所谓，因而没有象旁人那样心惊肉跳。但是，他仍然摆不脱一种不可名状的紧张情绪，用手护在耳边，十分庄严地等着听支书的下文。

    “你们只能听天由命，该着谁在东边就在东边，该在西边就在西边。”党支部书记最后吐出两个字的决定，“抓阄！”

五

    楚世杰觉着泄气，觉着憋气，无论如何没办法摆脱，好些天坐立不安，见什么都发烦。

    多怪，一个精明能干的党支部书记，怎么糊涂到那样程度？怎么能够那样判断是非？怎么能够从嘴里吐出“听天由命”这种封建迷信的话？怎么能够主张使用“抓阄”这种落后俗气的办法？更让人不能理解的是，一个大队的总领导，为啥跑到懒虫这号人家的炕上喝酒？为啥跟不走正道、不务正业的李罗锅伸手借钱花？你不知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吗？你这样没正形儿、走歪道儿，咋指挥全大队的人，咋抓全大队的工作？……

    楚世杰是个普通的贫农出身的社员。只有在搞大炼钢铁、修水库、突击灭荒这些临时性的生产中，他担任过临时性的“小组长”、“负责人”之类的头目。除此之外，他从未接受过正式官衔。从抗日战争那会儿开始，他的父母就是共产党开辟根据地的“依靠群众”、堡垒户；以后的几十年，凡是县里、区里和公社的下乡人员来到后草铺，差不多都住在楚世杰家。不论年纪大小的干部，都亲切地称楚世杰“房东大哥”。这是他的光荣标志，也是他经受革命思想熏陶的过程。在这样一种极为一般的履历中，促使他有了明确的政治信仰，有了生活主见，还形成一些评价事物的独特的标准。于是，他曾经得到“能人”的美誉，他曾经被不少的普通社员视为精神领袖。可是眼下，也就是发生了李罗锅与懒虫争房基地那件事之后，他在背地里跟老妈和媳妇道出一点点对支书楚来运怀疑与不满的话，立刻就遭到了嘲笑式的反驳。

    老妈说：“你呀，一丁点儿都不灵活，总爱抠死理儿！”

    媳妇说：“你呀，吃亏就吃在老保守上，不会追时兴！”

    楚世杰用几声冷笑对待老妈和媳妇的话。他说：“我不是共产党员，可我跟各种身份地位的共产党员一条炕上睡过觉，我端了三十多年共产党给的饭碗；我知道共产党员的啥行为是对的，知道啥样的理儿应当保；知道共产党员的啥行为是错的，知道对啥事儿不能灵活、不能追！”

    他很苦闷。在苦闷中，他仍然不含糊地抠死理儿。那一天早上，他往承包的麦子地那边走，在渠道上碰见懒虫遛弯儿，打过一句招呼，就直截了当地问人家：

    “喂，我挺纳闷儿，你家日子本来很紧巴，一下子立起五间大瓦房，是从哪儿弄来的钱呀？”

    “哟喝，能人今儿个朝我取经来了？”懒虫眯着眼，打量楚世杰的表情，嬉皮笑脸地说，“常言道，马不得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呀！”

    “你一不会用瓦刀，二不会使锯子，你能得到啥外财？”

    “嘻嘻，实话全端给你吧：从北口外赶回一批牲口，转手就是利！”

    “人家能让你随便倒卖牲口？”

    “唉，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支书给咱从公社搞来盖着大印的介绍信，当然通行无阻啦？”

    楚世杰大吃一惊：“支书能帮你干这个？”

    懒虫得意地一晃脑袋说：“你要想走这条路，他也会帮你。他是你当家子侄儿，你是他当家子叔叔嘛！”

    楚世杰不敢相信真有其事，然而，懒虫的这身打扮装束，还有他背后那五间平地立起的大瓦房，全是真的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