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能人楚世杰》
(4)
四
初八的早上,楚世杰没有到李罗锅家吃早饭。
按照“前有车、后有辙”形成的习惯,社员们凡是给大、小队干部帮工,都要在自己家吃饱了肚子再去,而给一般社员家帮工,主人不仅一定得管饭,而且得好吃好喝好待承:烟,必须是带把儿的;酒,必须是成瓶子的。要不然,大伙儿不卖劲儿干,多抻你一天,得多花不少的钱!
楚世杰还没有拿定主意。他不待见李罗锅那种不正派、不正经的人,不乐意跟他来往;只是,人家亲自登门来请过,当时马马虎虎地亲口答应了,到时候不去,又怕不合适。
老妈劝他去,说道:“一个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也有求到谁身上的时候,别把路走窄巴了。”
媳妇也劝他去,说道:“你是个有名的热心肠人,这一春天没少给大小队干部卖力气;如今轮到一般社员家立刻停车、洗手不干,准要说你是势利眼。”
楚世杰觉得老妈和媳妇说的话都在理,终于决定硬着头皮应付一下。
他出家门,往西拐;刚走到村口,就听见一片吵嚷声,从那片立起来一层层新宅院的地方传过来。他追着声音绕来绕去,瞧见好多人挤在一块空地上,气氛紧张,好象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
这块地去年种了小麦。麦子睡了一个严冬,听到春天的呼唤,钻出土,伸开腰,想给为它们付出汗水的人奉献金色的穗子,作为报答。可惜,这会儿它们全被众人踩在脚底下,有的给压倒了,有的给碾碎了,乱七八糟,庄稼人看了从心里难受。
人们围成一圈儿,从外边看好象乱轰轰的一锅粥,等挤进去之后,就能立刻看清,这是阵线分明的、壁垒对峙的两拨子人马。
一拨子人是以李罗锅为首的。他脸上憋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老高;一只手掐腰,一只手比比划划地喊叫着。紧挨在他身边的,是他的两个小儿子,一个闺女,还有跟他家交情至深的韩家老三等等一伙人。他们有的持锨,有的端镐,一个个气势汹汹地怒视着对面的人。
对面那一拨子人,为首的是个怪家伙。他大约没超过五十岁,姓张,外号叫“懒虫”。顾名思义,他是后草铺那些好吃懒做、“等外品”庄稼人的冠军。他家年年欠队里的款,月月借队里的粮;兜里有仨他不花俩,宁肯不吃饭,也得满满小酒壶。吃光花光,饿急了,酒瘾犯了,就偷偷摸摸;不管集体的,还是私人的,他逮着什么拿什么。没抓住他的手,他死不认帐;就地抓住了,他就耍赖,动不动就拿上吊抹脖子吓唬人。社员们都怕他这一手,每一茬干部上台,也都对他没咒念。只有楚来运代替了韩家老三上台之后,可把他给整“醋心”了。因为楚来运办起事情来坚决、敢干、不怕他。吃食堂那会儿,他不下地干活就不打给他饭吃;食堂散伙以后,把他的口粮给扣在队里:五天发一回,不出工扣发,偷东西扣发,不服从大小队干部指挥也扣发。只有那几年,“懒虫”不敢再懒,没挨着饿,没欠下债,没让人抓住脏物,没让民兵打肿屁股蛋子。楚来运一下台,他又犯了老毛病。直到去年,因为他把口粮都给换了烧酒喝,孩子饿得哇哇叫,老婆吵着要跟他打离婚,惊动了公社干部,闹个满城风雨!
今儿个,懒虫好象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身上穿着新毛衣,料子裤,脚上是一双翻毛皮鞋。他的脸色焦黄,眼睛瞪个溜圆,跟李罗锅一对一口地喊叫着;撸胳膊、挽袖子的时候,还露出腕子上的电子手表。他的身边,是一个儿子俩闺女,还有事事给他撑腰的栾大哥一伙人。
他跳着脚吼一声:“姓李的,闲话少说,你赶快给我退出去!”
李罗锅也不示弱:“想欺负我,没门儿;乖乖地把地方给我让出来没事儿!”
“我让?哼!你胆敢在这儿盖上房,我不给你拆了,算我不姓张!”
“好大的胆子,没王法了?我这回就要捅捅你这马蜂窝!”
正在这箭拔弩张的紧要时刻,人圈外边忽然有人喊一声:“别吵了,支书来啦!”
众人扭头一看,果然是懒虫的老婆,雄赳赳地带领党支部书记楚来运来到这争端的现场。
正在莫名其妙的楚世杰,见此光景,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心里想:在这儿闹纠纷的两家人,都跟支书结着仇疙瘩,支书可咋处理呢?
懒虫本来就不是支书的对手。过去支书对他使的办法厉害了点儿,那是为他好。谁料到,他怀恨在心。“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栾大哥就把他煽动起来,搞了个造反团组织,把支书给整下台,给折腾得没死脱了一层皮。如今,支书官复原职,来解决关系到懒虫的矛盾,要是压了懒虫,肯定得沾上“打击报复”的嫌疑!李罗锅曾经是支书的手下败将,弄得他二十年没有出好气儿,应该说支书欠他点情义。去年李罗锅跟韩家老三到县里和北京上访几回,拼命地要求“平反”。支书跟公社的柳书记左堵右堵没堵住,终于接到上边的指示,不仅给李、韩二人翻了案,还使他们成了抵制“左”的英雄好汉,公社广播站在大喇叭上连着表扬他俩好几回。支书那几天总皱着眉、耷拉着脸,一点都不忌讳地叨咕“想不通”、“窝火”、“乱了套”。如今,他敢借机会撒撒火气吗?真那么办了,已经挺起腰杆子的李、韩二人,能吃哑巴亏吗?能跟支书善罢甘休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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