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能人楚世杰》

（3）

     楚世杰见到这情形，才感到东西二邻居昨儿个对他说的那一套话，是有道理的，老妈和媳妇的想法也正确，自己确实古板，犯糊涂，不尽人情，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他赶忙走到盖房工地，丢下小铁锨，伸胳膊挽袖子，找重活干——去扛水泥袋子。

    支书走过来，微笑着说：“世杰叔，这活儿让年轻人干吧！”

    楚世杰把肩头上的水泥袋子颠了几下，咧嘴一笑，回答支书的关心：“没事儿，我不算老头儿！”

    他是个能干的人，要干什么，就一定干得象样儿，所有在场的帮工人，谁也比不上他干得实在、干得欢。

三

    党支部书记家的六间大瓦房很快就立起来了，跟着立柱上梁盖新房的是大队长和会计；随后是各生产队的大小干部，以及那些家里有人在县城、公社做事的门户；最末了，有不少社员亚赛凑热闹一般地一轰而上。从支书家新宅院前边的半块苗圃开始，一直延续到村西的大道边上，全都划了线，插了橛，堆上了砖瓦木料。这一块花了五六年工夫平整出来的“丰产方”，很快就要变成一条新的街道。

    那一阵子可把楚世杰给忙得够呛，帮了这家帮那家，连往自己家缸里挑担水的工夫都没有。

    如今，大小队干部家有事，社员义务出工，已经形成一种风气。人家干部那儿鸣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大兴土木，你要是溜边儿不伸手，用不着给你眼色看，也没必要给你小鞋穿，你自己就会觉着缺情短礼，过意不去，只能把家里地里的活儿都推后，装作心甘情愿地随大流儿。开头光是几位大队领导，还是比较好满足的；等到小队领导一拥而上，楚世杰一个人不能锯几半儿，实在应付不过来，只好咬着牙做周到：除了正上学念书的小儿子，其余的连他仨劳力，倾巢而出，分头去应付差事。承包的地里农活，他就带着老婆孩子夜里摸黑做。

    有一天早上，楚世杰打夜作回来，正洗手洗脸，只见一个外号叫“李罗锅”的老头子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大侄子，初八你有工夫吗？”李罗锅一副很忙的样子，站在院子里就开门见山地说起正事儿，“要是能分身，帮我拉一天石头。”

    “啊，拉石头？”楚世杰几乎吃惊地叮问人家，“您也要盖新房？”

    李罗锅回答说：“是呀，吃不着肉，啃骨头，啃不着骨头，喝点汤，也该轮着我啦！”

    楚世杰仍然莫名其妙。他知道李罗锅的根底。李罗锅也这样赶热闹地加入造住宅的行列，让他难以理解。

    当然，李罗锅不是没本事的人。合作化以后，他曾经跟下台的干部韩家老三、现任的支部书记楚来运两个人在后草铺争过雌雄，抢过第一把交椅。后来，他把自己拼凑起来的财大气粗的“中农社”，跟韩家老三那个响当当的“贫农社”合成一个东风农业生产合作社，终于把楚来运那个从地委领过奖旗的名牌农业社先给压倒，后给吃掉，把楚来运给挤下台，自己得势一时。可惜，大跃进那年，李罗锅跟韩家老三摽着膀子顶公社的柳书记，不肯把两辆大胶皮车拨调给上流水村的穷大队。这下可让楚来运给抓住辫子，借机会利用柳书记的威风，反过手把李、韩二人好一个整，给他俩头上戴上了反对“三面红旗”的帽子，在公社和派出所给他俩立上了反对“三面红旗”的档案，使得他俩将近二十年没有翻过身。“文化大革命”期间，楚来运被揪出来示众，栾大哥率领的造反团，挖地三尺，给楚来运凑罪行材料，都没敢碰碰李、韩两个人的那个案子。李罗锅一直没服气，不是上访告状，就是装病泡蘑菇，儿子们挣点工分、分点钱，有一半让他给了公共汽车公司、旅店和饭馆。所以他家的日子过得很“累”，大儿子都三十出头，还打着光棍儿。他这样的人家，咋会有胆子张罗盖新房呢？这可太奇怪了！

    楚世杰拐着弯儿地问人家：“您那料都准备好了吗？”

    李罗锅用嘲笑的语调回答他：“这话说的，后天就动工，料没备好，我请你们一大帮，张着手丫子呆着去！”

    “您啥时候攒的钱呢？”

    “唉，你这个能人真不能了，这年月盖房子，不能象老辈子人那样，一分一毛地攒钱呀！”

    “银行总不会给您这样的主儿发放贷款吧？”

    “哈哈哈！看你这副傻相！”李罗锅仰面大笑，随即兴致勃勃地告诉他说，“我那女婿，不是建筑工人出身吗？他犯了点事儿，从劳改场出来，一直在家里闲了这么多年。头年个我把他动员出来，跟天津市里的几位老朋友挂上勾，由他在乡下招兵买马，组织包工队，到市里承包盖楼房。我们爷儿仨，全都踊跃参加了。”

    楚世杰依旧奇怪地插问一句：“你们会瓦、木工的手艺活儿吗？”

    “看看，你这能人咋变糊涂了呢？”李罗锅越发神秘地显摆说，“那么大的工程，那么多的人，又是给公家干，掺在里边几个充数的，还不容易！”

    “这样干好吗？”

    “当然好啦！一天五块钱的工钱，白吃三顿饭，顿顿有酒有肉。你帮我把房子盖起来，我可以给你蹚蹚道儿，把你和你儿子也掺进去，捞点钱花。”

    楚世杰摇摇头，说：“跑到城里干哪个，地咋种？”

    “这还用得着你发愁，让爱种地的人，还有没门路出去的人种呗！”

    “我们已经承包了地。……”

    “交给老娘们儿在家里对付呗！”

    “瞎对付咋出产粮食？”

    “唉，粮食值几个钱，不够吃，拿挣来的钱到自由市场买高价的也划算。”

    这些话，一句一句地钻进楚世杰的耳朵里，使他受到惊吓，使他感到糊涂，好久好久地站在原地眨巴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