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能人楚世杰》

（1）

 一

    山有百草，人有百性儿；就象天底下没有相同的树叶子，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人。

    楚世杰是个啥样性气的人呢？

    他的老妈说：“火上房都不知道着急！”

    他的媳妇说：“八杠子也压不出个屁来！”

    左邻右舍说：“嘿，那可是个大能人呀！”

    老妈说得不错，楚世杰类似大多数撸锄把的庄稼汉，是个蔫脾气。他今年四十九岁，长这么大没跟谁红过脸，打架斗殴的事儿更找不到他的头上。

    有一回，他正蹲在房檐下边，捧着碗吃饭，二儿子哭哭啼啼地从外边跑回家来，说西头的一个最坏的野小子，跟他抢辘轳，抢不过，就把上边的井绳给解下来，连水桶一起都给扔到井里。楚世杰听了，依旧不慌不忙地吃饭，连脑瓜皮都没有皱一下。

    老妈一见这情形火了，冲他喊：“你这个人，还不放下碗去看看！”

    楚世杰回答说：“反正水桶掉井里冲不走，我看看管啥？等吃完饭，把它打捞上来就得了呗！”

    “你得找他家大人讲讲理！”

    “他家大人要是讲理的，能惯出那么坏的孩子吗？我有跟他怄气的工夫，不如到地里割筐子青草回来喂喂猪。”

    看，他有多厚道！

    媳妇说得也对，楚世杰跟那些一心奔日子的庄户主没啥区别，在一般的情况下总显着少言寡语，是个扎嘴葫芦。他从不跟媳妇嘀嘀咕咕，也不跟孩子们捅捅逗逗地闹着玩儿，该说正经话的时候，能不开口就尽量不开口。

    有一天晚上，他到队部参加讨论搞生产责任制的会议，散得太迟；等他回家一推门，上着栓。楚世杰弯下腰，在地上摸了好久，才找到一根柴草棍儿，从门缝插进去，拨拉了好久，也没把门拨拉开。最后他翻墙跳进院里，把大腿划破一条子，直渗血。

    媳妇一看伤口，生气地抱怨他：“有门不走跳那家子墙呀！”

    楚世杰回答说：“我看屋里都黑了灯，断定你们都睡了。”

    “睡了，你喊一声，能没人起来给你开开门！”

    “把你们吵醒了，还得惊动邻居，哪如跳进来方便？”

    看，他有多好心眼儿！

    左邻右舍说得更对。在后草铺大队，象楚世杰这样人口多、劳力少的户，那日子过得要多穷有多穷。他却象鹤立鸡群，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他老妈半个身子，他媳妇得带孩子、搞家务，基本上只有他一个人在队里劳动。十几年里边，他发葬了老爹，嫁出去两个妹妹，把三个挨肩的儿子拉扯大，全都念了中学；他没拖欠队里一分钱，没在信用社借一点债，更没求亲戚朋友们周济过。他走到这非同一般的地步，靠的什么呢？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朝他取经的人说：“就是靠国家，靠集体，靠自己能算、能干！”

    楚世杰确实有个聪明的脑瓜。

    别看他没念过几年书，掌握的学问可不少。他能大估摸地把《三国》一段一段地讲一遍，还能拿几根火柴棍儿变个小戏法儿。他对过日子的算计，更是有些人追不上的。例如，前几年劳动日分值低，有的社员就觉着干活没劲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楚世杰不这样。分值越低，他越抢活做，结果他搂了好多工分，秋后分红，也就自然比别人分的粮多、钱多。例如，前几年自留地的章程来回老变，有的社员就没心绪伺候，总是敷衍对付，年年种一葫芦收一瓢。楚世杰不这样。分到哪块自留地，他就把肥力，水力，尤其是气力，全都花到那儿。允许种啥庄稼，他就对啥庄稼下功夫，生着法儿让它长好、多收点。所以他家的自留地在全大队年年拔尖儿，年年有收成，年年给他家补上吃穿不足的窟窿。

    有那么几年，社员想搞点家庭副业不让搞，一搞就有被戴上“资本主义”大帽子的危险。会手艺的人，闲着没事儿干，不是凑到一块儿发牢骚，就是背地里骂街。

    这样的场所休想找到楚世杰。他会编筐子，会打茓子，还会粘鸟、逮帼帼挑到城里去卖。这些能挣钱的地方都不能搁搁手，他比谁不心急？心急想主意，不能让嘴代替手。他收拾出五把镰刀，有空就带上老婆孩子到村外边闹青草。碰上道边、河坡上有草，他们就拿镰刀割，遇见庄稼地里有草，他们就放下镰刀用手拔。割下来的和拔下来的草，抱到大道上摊晒，一见干就由他给打成捆，挑到家里垛起来。一个夏天，他家闹了一大垛干草，还使得队里没荒一垄地。他不仅没挨批评，那个当时“左”得可爱的支部书记楚来运，为此事还在社员大会上表扬他，说他是搞社会主义的积极分子。有人暗地里嘲笑他落个空名当不了钱花，也顶不了饭吃，聪明人干傻事。他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不争辩。到了腊月里情形大变：不光两家牛奶场抢着要买他的干草喂奶牛，连本队和邻队的饲养场都需要设法从他家约草给牲口吃，才使成群的骡马驴牛安全地过了冬。楚家为此发了一笔小财：用卖草的钱给全家老小每人做了件新单衣，还添了好几床新花被，楚世杰本人闹了个唐山瓷的、有盖儿的大茶杯。

    这般如此，楚世杰把小日子闹个不肥不瘦滚瓜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