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23）

     不论是枝头上还是草丛间，都没有可以供人食用的果实。如今正是各种植物争芳斗艳，盛开鲜花的季节；偶尔发现一嘟噜一串串的小果实，也是又青又小，肯定没成熟。

    郑小峰焦急，失望，暗自生气。他摸索到一片突兀而立的黑石头当中，两眼不由得一亮：一丛爬藤伸蔓的植物，好似鹤立鸡群，伸着油绿的叶子，顶着紫红的花团；花团下坠着一串果子；果子里边有的已经熟透，特别红，特别亮，仿佛用手指头一碰，就会流出鲜甜的蜜汁来。这使他忽然想起“小黄花顶”名称的来历。

    一到春天，黄花岭山区这座最高的山顶上的最高的地方，盛开一种奇特的花。小小的花朵，象金子一样黄，象玻璃一般亮；放在鼻子底下，能闻到梳头油似的淡淡清香。它不是金针、秋菊，也不是向日葵和野百合。它是这儿独有的小黄花！别看小黄花不娇艳，不显眼，花瓣儿一落，结出手指肚那么大小的果实，蜜一般甜。山里人就叫它小甜果。小甜果不光好吃，还能治许多种难治的病。山里人喜欢小甜果，自然也喜欢小黄花。给这一带山区起了“黄花”的名字，连这条沟谷，沟里的村庄，也叫小黄花。

    郑小峰小时候，爸爸常常给他带些小甜果回家，如今还能回味起它的甘甜。这会儿，他咽了口馋出来的唾沫，弯下腰，揪下一颗果子，又揪下一颗果子；刚要探身去揪第三颗果子，不由得吸口冷气，害怕地倒退了一步。

    这里原来已经濒临一个悬崖峭壁的边缘，如果再往前挪动一点儿，就会跌落到下边去。下边是阴森森、黑洞洞不见底的山涧；人要失足坠落，还不摔个粉身碎骨！

    郑小峰往后退着，一抬眼，忽见连着绝壁上端的一座陡立的崖顶中间，有个人正在攀登移动。那件粉红色的布衫，那条浅蓝色的裤子，那被风掀动着的发黄的短发，都说明是范华，是郑小峰一心追赶的仇敌。

    范华一心一意的做着自己的事情，什么也没发现。她一只手提着小篮子，一只手扳着岩石的缝隙，用脚尖试探地寻找能放下脚、能托住身体的窝儿。她两只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盛开着小黄花的绿丛，发现了早熟的小甜果，就摘下来，放到小篮子里，然后再往前移动。实际上，她正在往朝山涧伸出去的崖顶移动。突然，她的脚一滑，碎石块“哗哗”地滚落，掉进涧里。她仍然向前移动，接着寻找和采摘小甜果。

    郑小峰看到这儿，不由得喊叫一声：“还上！不要命啦？”声音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惊愕了：这是怎么了？你干啥了？！

    “是你呀！你怎么游荡到这儿来了？噢，来采药材。对，这能来钱，这正道。”范华扭转头来，先冲着郑小峰说了这句话，随后才回答人家的关心，“没事儿，摔不下去。还不是小甜果成熟的季节，这儿高，向阳，早熟了一些；老大爷腿脚不行，根本爬不上来，我替他多采点儿……”

    郑小峰对自己刚才那种下意识的话，既害臊又后悔，慌乱的当儿，赶紧转身，顺着来的路往回走。

    “小伙子，找见范华了吗？”

    “啊……”

    腿瘸的老头说着话儿，已经迎上来，停在他的跟前，朝他手里拿着的殷红的果子看一眼，吃惊地说：“哎呀，你摘它干啥呀？”

    “想尝尝……”

    “我的天，什么都尝尝还行？这是苦果！”

    “这是苦果？”

    “一点都不假。咱这小黄花岭这块地方，在高处长的才是甜果，在低洼地方长的多半是这号苦果。这东西有毒，人吃下去，不死也得脱层皮！”

    郑小峰朝手掌心托着的苦果看一眼，狠狠地把它们摔到山涧下边，一句话不再说，接着往前走。

    他的背后，响起瘸老头那洪亮的喊声：“范华姑娘，够用啦，快下来吧。你可别出啥闪失。我们山里人缺不了你这好心肠的人哪！”

    郑小峰一边迈步，心里一边划问号。各种各样的问号，杂乱地套在一块儿，最后拧成一个大问号：范华如果象山里人认为的那样，是个好心肠的人，那么，爸爸就是坏心肠的人吗？爸爸真会那样残忍缺德地骗山里老农民几十块钱花吗？他真是个笑面虎吗？真的有罪吗？对，先回家，设法跟妈妈讨个底儿，不能糊里糊涂地冤枉好人；把根底全摸清了，再收拾范华，再报仇，也不为迟。反正她不能上天入地，一定要让她受到应受的惩罚！

二十

    儿子整整两天一夜没有回家，可把妈妈给急坏了。她从后街到前街，从镇里到野外的山坡上，旮旮旯旯都找遍，也没见踪影。有人告诉她，前天见郑小峰跟唐彬一块儿玩过，她赶忙奔公社医院寻问。

    最后一排房子是职工宿舍，唐家住在中间。门关着，窗帘挂着，上半截的纱窗上往外钻着缕缕烟雾和烟草味儿，同时传出一些没头没脑的话：

    “老大哥说的对，靠咱们那样干，累死也挣不到多少钱，不如豁出去干一场！”

    “露了馅儿呢？”

    “老大哥有经验，人家干过多少回了，都平安无事。最关键的，是咱们自己得嘴严实，掉脑袋也不能出卖人！”

    “唐彬，你别耍猾，说心里话，你愿不愿干？”

    “等郑小峰一锤定调儿，他干我就跟着！”

    郑小峰的妈妈听到这儿，急忙敲着窗户上的玻璃，连声呼叫：“小峰！小峰！”

    门打开一道缝儿，更浓的烟云裹着唐彬探出身子看看，背后的手使劲儿拉着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