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22）

     跑不了范华，郑小峰放下心，一边想往外走，一边顺口问一句：“老大娘为啥骂她？她办啥坏事儿了？”下边他想说，“快告诉我，我替你们报仇”，又警惕地把到舌尖的话吞了回去。

    老头一听郑小峰这么问，不由得笑了：“范华好着哪，她能干啥坏事儿？我这老伴儿从心里恨的是以前那个姓郑的！”

    “姓郑的？咋了？”

    “唉，你新来乍到，不知道底儿。过去呀，连上边的领导也让他哄瞒的成了瞎子。连小孩子都知道他的外号，叫笑面虎，脸上和和气气，心里使坏，手腕又毒又绝！唉，我们黄花岭深山老峪里的这一方的人，可让他给坑苦啦！”老头生气地说下去，“拿我家说吧，山顶孤一家，就老两口，怪闷得慌；头十几年就梦想着买一个不用电线的收音机——山上不是没通电嘛！我一镐一镐，刨了三年药材，滚坡摔折了大腿，才攒了三十块钱。我躺在炕上起不来，我这老伴儿下了顶，到小黄花村分销店去买收音机。那个姓郑的主任，当时正是先进代表，表面上看着象个人样儿，谁知心里怀鬼胎！他甜言蜜语地对我老伴儿说，山高，得买特别制造的收音机才能收到声音。他乐意为人民服务，专门到有火车的城里给买一台。我老伴儿信以为真，回家来把两只羊卖了，把三只下蛋的母鸡也卖了，连过年割肉的钱也搭上，才凑够七十块。过些日子，那姓郑的笑面虎把收音机给我们买到，拿回家来打开一听，乱糟糟，象发洪水一样响，什么话也听不清，多窝火！有一位从山外边来刨药材的同志到我家避雨。人家见过世面。我求人家给看一看，人家说，这是最次的货，只值十几块钱！我老伴儿急了，去找分销店笑面虎说理。笑面虎翻脸耍赖，我老伴儿就去找公社领导。谁知道公社的那位领导，早让笑面虎给贿赂通了，成了他的一伙，硬说笑面虎只收我们十一块钱，还跟我们要发货票！我老伴儿又气又急，没爬回山顶，就倒下了，差点儿丢了老命！你说那个姓郑的笑面虎可恨不可恨？”

    郑小峰忍不住粗脖子红脸地喊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儿呢？这……”

    “是呀，是呀，要不就可恨啦！我这老伴儿一病到今天，快一年了。那笑面虎造下多大的罪孽！”老头根本没留神郑小峰神态的异样变化，接着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哇，分销店的好姑娘范华真有两下子，不要钱，不顾自己的性命平安不平安，硬是把笑面虎的那一伙给告下来，给我们黄花岭山区的老百姓除了害、报了仇呀！”

    几天来，一股子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复仇之火，在郑小峰的胸膛里熊熊燃烧，使得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焦点上，那就是“杀人”。除此以外，眼睛看到的任何事物，他都没有辨别过；耳朵听到的任何声音，他都没有掂量过；只有这会儿，炕上躺着的病人，使他看了又看；身旁老头说的话，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声地鸣响。他好似坠入雾中，完全蒙住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路上人人骂的那个“笑面虎”，竟是他郑小峰的爸爸！这些人都相信了范华造的舆论，都认为郑小峰的爸爸才是个有罪的人！那么，到底谁有罪？到底谁有罪呀？

    老头情不自禁地继续说：“从那以后我老伴儿再也信不住分销店的人，连一盒火柴也不让买他们的。前几天，我舍近求远地进趟城，抓几服偏方汤药，买一个药锅子；没承想，腿脚不好，回来的时候，在长城镇一下汽车走不远，摔个跟头，把药锅给摔碎了。你看多糟心！”

    郑小峰抬起头，重把老头打量一眼，这才认出，这老头，正是那天在汽车上用口袋碰了他脑袋的瘸老头，他想报复，该帮没帮的那个老头。生活上的一些事情，有时候真怪！真巧！

    老头接着说：“没药锅没法煎药，在镇子上没买到，在分销店也没买到。人家范华，有一天回家，把她爸爸用的药锅给我拿来，今儿个爬这么高的山，专门送到家，马上又去山上给找药引子。我这老伴儿还骂人家。这太不讲良心啦！太不分好人坏人啦！天底下哪有这号理呢？”

    郑小峰再也听不下去，赶紧转身，几乎是仓皇地跑出小草屋。

十九

    灿烂的阳光照耀着高耸入云的小黄花顶，山峰越发雄伟，树木越发苍翠，点缀在绿草中间的野花越发鲜艳而美丽。片片柔软的白云，静静地垂挂在明亮的空中，好似一伸手就能抓住一块。让人几乎感觉不到的小风，习习地吹拂着，格外凉爽。

    郑小峰出了小草屋之后，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出来干什么。是追赶范华？是避开两个老人？是让自己呼吸点新鲜空气，让麻木的头脑冷静冷静，把自己这两天跟踪仇人时候的所见所闻都掂量掂量？好象都不是。太阳一照，凉风一吹，浑身为之一爽，肚子又开始“咕噜噜”地叫唤起来；实在太饿了，随便往里填点什么都可以呀！于是，他奔向不远的岩石旁边，在树林和杂草里寻觅可以吃的东西。

    一群非常好看的小鸟，本来登在枝头上，你一声我一声地唱着歌，受到惊动，“扑楞楞”地飞去了。

    两只毛茸茸的小动物，本来藏在草棵子里，你舔我一下我舔你一下地亲热着，听到响声，“唰拉拉”地跑开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