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21）

     一个老太太正在那爬满金银藤的影壁前喜眉笑眼地喂鸡。鸡很小，有黄的，有黑的，象几颗丝绒的球儿在她的脚边滚动。

    郑小峰上前打听：“老奶奶，您看到分销店下村送货的人吗？”

    老太太有点耳聋，听郑小峰重问三遍才明白：“你问小范华呀？嘿，这样做买卖的，真是天底下难找对儿！”

    “她往哪边去了？”

    “你问她怎么个好法？你看这小鸡呀！上个月，她来收鸡蛋，我随话答音地说一句：两只母鸡，让黄鼠狼给叼走了一只，这会儿光剩下一只母鸡一只公鸡；你们供销社也不供小鸡，我看明年也没有鸡蛋卖你们！你猜咋的，人家范华把这话给吃在心里了……”

    “老奶奶，我问她到哪儿去了！”

    “你听我往下说呀！大估摸过了三天，范华连呼哧带喘地跑到我家。她说，北沟有一家，母鸡趴了窝，没有让公鸡压过的蛋，没法儿孵；你们两家搭伙，您家出蛋，他家孵，孵出鸡来对半分，乐意不乐意？这么好的事儿，我咋不乐意！小伙子你不知道，老母鸡孵的小鸡，比用机器孵的好养、长得快。你看。”嘴碎唠叨的老太太蹲下身，心满意足地抚摸着冲她跳跃的小鸡说，“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一天，今儿个刚吃了早饭，人家范华把孵出来的十只小鸡给我送到家里！”

    郑小峰越听越烦，索性不再理老太太，想另找人打听仇人范华的去向。

    老太太特别高兴，特别热心肠，纠缠住郑小峰不放：“同志，我见你面熟熟的，你是县里编广播稿的，对吧？快给范华姑娘编一篇，她可比先头供销店的那个笑面虎强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笑面虎骗走我们的鸡，骗走我们的鸡蛋，让我们白给他出力气扛活，坑人哪……”

    腻烦透了的郑小峰，恶狠狠地瞪了老太太一眼，甩掉她，奔向另一个有院墙的门口。

    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脸对脸地坐在一截木头上，剥水果糖块吃，用力地“吧哒”着嘴唇。

    郑小峰问他们：“小朋友，看见一个卖东西的女的了吗？”

    小男孩说：“她给我们送糖来了。”

    小女孩说：“真甜！”

    郑小峰担心小孩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白耽误时间，想再另找个人问问。他一回身，一抬头，两只眼睛被对面山腰中间一团正缓缓蠕动着的粉红色吸引住：是人，是范华，她上山了。追！

十八

    俗语说的好，“望山跑死马”，看着挺近，走起来可就远啦！在有人家的那个山脚下，跟看到了范华影子的半山腰只隔着一道山沟，仰着脸儿喊，能够跟上边的人对话。可是当郑小峰费劲儿地越过山沟，再艰难地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这儿是黄花岭的最高峰。巍然矗立的山巅之上，还顶着无数个大小不等的陡壁悬崖，一个比一个巉岩奇特，一个比一个险要嶙峋。到处是老树怪石，野草莽莽，很难找到一块同时能够站住几个人的平地。下方的沟谷，变成了阴森可怖的深涧，根本看不到底。四周的山峦本来是很雄伟的，居高临下地一比较，它们都好象在收缩，变得矮小了许多。

    郑小峰在盘山小路上继续攀登。有些地方，那路直上直下的，不光很狭窄，还长着草，或挂着苔藓，托着碎小的石块，非常滑溜。他只好用手揪着两边的灌木枝条，一步一惊地往上捯着挪动脚步。汗水把他的衣服全湿透了，嗓子眼儿渴得直冒烟儿。他咬着牙，终于又翻上一道山岭的鼓包，看到一个小洼兜。洼兜里边树木郁郁葱葱，从那里边升腾着一股炊烟。再往前移动几步，看见从绿树的枝杈间露出个草房的屋脊，不久又露出窗户。这是没有院墙的住家，一些农家用具随便地乱放在门外的小平台上。柴草燃烧的气味，从那有些歪扭的窗门里飘散出来，还有人说话。

    “你好好地躺着，别动，别动！”这是一个老年男人的沙哑声音。

    “你不把那个人赶走，不把药罐子退回去，我病不治，药不吃，就等着死啦！”一个很弱的女人声音，是喘息着说出来的。

    “别这样，这不对。”

    “他们把我害苦了，咬下一口肉来都不解恨哪……”

    郑小峰听不出个头脑，也不想听。他关心的是范华在不在屋里，就提着脚后跟，轻轻地迈上石头台阶，从门外探头朝里看看。

    这是通连着的两间屋，锅台连着土炕。土炕上铺着已经发黑的旧苇席，躺着一个头发灰白、浑身精瘦的老年妇女。她的旁边，一个老头跨炕沿坐着。对面挨墙摆着一个破木柜，木柜上放着一把旧的砂药罐子。一个背架绑着篓子，篓子里装满东西，尖儿上还拴着一些纸盒子和纸包儿：不用说，这是上山送货的范华背来的。

    郑小峰的胸膛里又一次着了火，暗想：在这人烟稀少的小黄花顶上，干那件耀武扬威、报仇雪恨的大事，实在是再理想不过了。范华呀，范华，你来找死，你来送死，是你罪有应得！范华呀，范华，在这天险绝境之处，你就是插上翅膀也休想逃得出我郑小峰的手掌心！我要象收拾小鸡子那样摆布你一通，让你知罪认罪。我要除掉祸害，了却心愿；然后扬长而去，神鬼难知呀！

    郑小峰得意忘形，不管不顾地闯进屋里，开口就冲老头问：“喂，范华在哪儿？”

    老头打个愣，随即笑了：“你们一块儿来的？你也是小黄花村分销店的？”

    “哦……”

    “看看，这个人你也不认识吧？”老头很高兴地对病老伴儿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你还不信！以前那一伙人全给法办了，换来一帮新的，全是好样儿的。”

    郑小峰急着问：“范华到底在哪儿？”

    老头说：“放心，这小黄花顶上就住着我独一家，她没处去；刚才我这老伴儿耍浑，骂人家，人家都不恼，还去外边去给她采药引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