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20）

     郑小峰站在黑暗的树下，盯着那隔着冤家仇人的窗户，觉着动手的时间要到了。他想，等她们睡着以后，把纱布一揭，就能从窗口跳进屋里，就能大功告成。他忽然一拍自己的脑袋：哎，得看看范华睡在哪个床上，不能杀错了人哪！他转身再一次爬上树。可惜，没容他呆稳，没等他往里面瞄一眼，屋里的电灯在“嘎哒”一声中熄灭了，四周变得一片漆黑。

    他很懊丧，在小路上徘徊很久。他抬头看看满天繁星，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新的念头：仇人范华已经不是个小黄毛丫头，而是一个受别人重视、飞黄腾达、自己也十分得意的人物，如果我郑小峰这样偷偷摸摸地钻进屋，捅她一刀子就跑，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她一死，就算完了，能顶个啥用？应当叫她知道要杀她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杀她，让她知罪，让她忏悔，让她跪地认罪、求饶。这样干一下子，该有多解恨，多有意思！对，等着她，等她下村送货的时候，在半途路上截住她，演一出威武雄壮的戏！

十七

    这一夜郑小峰过得挺不安生。他先在大青石板上躺着睡了一觉；晒了一天的青石板挺温暖，可惜露水特大，落在身上湿漉漉的。他只好转移，钻进小树林子里。树行中间的地上铺着厚厚的腐败的叶子，挺软和，可又太潮湿。蚊子成群结队地在他身上乱叮乱咬，还有小虫子在身底下乱爬乱动。他只好跳起来，在山坡上来回走动，好不容易才熬到天放亮。这使他更加烦躁，更加委屈，更加重了对范华——那个给他招来这一大堆苦难的仇敌的仇恨！

    兴许是折腾了一夜的关系，这工夫他的肚子里饿极啦，“咕噜噜”的直叫唤，腿脚没有劲儿，得设法找点东西吃。他衣兜里有两块钱，是昨儿个伙伴们讲义气，从自己挣的钱里分给他的。他走到分销店门口，看着那还没开的门，猛然想，如果让范华碰见，岂不露了马脚。对，到修路工地去，找到民工的伙房，交钱交粮票，总会给点东西吃；吃饱了肚子，再藏到分销店门前的荆条丛里，去盯着范华，追着她的行踪，找最好的地点和时机下手！

    他跑下山坡，朝冒烟的地方绕过去，果然来到一个设在小路边的伙房跟前，心里一阵欢喜。

    工棚里边有案子，几个系着围裙的人正在那儿切菜、揣面。他们的对面，是一些刚起床的民工，有刷牙的，有洗脸的，有揉着惺忪睡眼发呆的。他们在互相说着话儿。

    “大师傅，早上啥饭？”一个洗脸的壮年汉子问。

    “菠菜汤，馒头。”一个大胖子回答。

    “昨晚上我听你喊叫没有碱面，吃不上发面东西，怎么睡一宵觉就变出来了？”

    “早起我还发愁哪！等分销店开门去买吧，怕耽误开饭。这么多的人，烙饼吃，一锅几张，不得烙到傍晌呀？做面条汤吃倒也行，又怕不经饿。”大胖子这样说着，抬起一只手，竖起大拇指，“嘿，就在这个时候，分销店的人来送货上门！”

    一个小青年插嘴问：“又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吧？”

    “没错。黑咕隆咚的看不清，一听说话才认出来。别看她瘦小，背的那个篓子里，要啥有啥，活象个万宝囊！”

    “她咋知道咱缺碱面呢？”

    “人家起五更进山送货，上小黄花顶，从这儿路过，顺路看看我们有啥困难……”

    郑小峰听到这儿慌了神，顾不上肚子饿不饿了，赶紧打听：“大叔，往小黄花顶去朝哪边走呀？”

    大胖子用下巴朝东南一指，说：“进那条沟，就一条道儿，捯着走就行。”

    壮汉打量郑小峰一眼，用怀疑的口气问道：“你也想上小黄花顶？行吗？”

    郑小峰说：“女的都能上，我就不行？”

    壮汉说：“那女的可不同一般，是跟过去那个老笑面虎斗出来的先进人物，胆子忒大，啥危险也不怕。再说，你脚上的鞋也不行，得闹一双这样儿的。”

    郑小峰一见他脚上的轮胎底新鞋，想起这壮汉正是昨天光着脏脚丫子买鞋的那人。他当然得夸范华。范华才是个笑面虎哪！她害人，她有罪！

    郑小峰这样想着，转身就跑，一气跑到沟门，没有瞄着范华的踪影。他心里急躁，越发恨起范华，好象范华没有伸着脑袋等他完成报仇的大事，反而起这么大的早跑个没影儿，越发罪上加了罪！

    山路崎岖不平，步步登高；经过七八个大弯子，太阳已经从高高的山峰上露出光亮的圆脸，才在一条淙淙流水的山泉旁边，出现几座院落几户人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