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19）

     当门面的那三间屋关了门，上了板儿，只有东西两端各一间屋子的窗户亮着灯，象两块挂在空中的电影银幕。收音机正播送音乐，从东边那间屋传出来；尽管声音不大，在这静静的山谷夜间，也能传出很远。透过塑料窗纱可以看到，一个男的正蹲在地下擦身子，一个男的倚坐在床边看报纸，他们同时在唠嗑，看样子不久就要躺下睡觉。

    擦身子的人问道：“主任，听小道消息，要提拔范华当业务组的组长，是吗？”

    床边的人放下报纸回答：“怎么，要是真把她提起来，你有意见没有？”

    “说真的，以前我看不起她，摸不准她那股积极劲儿是真是假，是为了捞点啥！所以觉着你们把一个丫头片子举得太高了。经过昨天运货品过河那件事儿，我服了。她有出息……”

    “过河怎么啦？”

    “嘻嘻，实话告诉你吧，她那腿腕子上的伤，不是走路碰的，是她为了不让公家花销十几块钱的搬运费，硬是自己把一车东西一件一件扛过河，撞在水里的什么东西上，划了个大口子！”

    郑小峰偷听到这句话，才认出来，擦身子的是高个子车把式，坐在床上的是白天曾经在门市部小桌旁写帐、拨拉算盘的那个中年人。他没心思听他们闲扯，害怕站久了被发觉，就弯着腰，小心地往西挪动；过了三间门面，到了最西头那间屋子的窗前。

    这边的窗户也开着玻璃窗、挂着塑料窗纱，只是窗纱的下半截儿挡着一条花布帘儿，使外边的人难以清楚地看到屋里的情景。郑小峰踌躇一阵儿，只好退到对面路边，战战兢兢地爬到一棵树的老杈上，探身俯首地朝屋里窥视。

    屋里有三张床铺，一张桌子，还有箱子和橱柜。一个梳着大辫子的胖胖的姑娘，胳膊肘拄着桌子，手托着下巴发呆。坐在她旁边的，正是那个踩着别人的肩头往上爬、要被提拔当官儿的范华。

    “大姐，你为啥要求离开这儿，咱们几个在一块儿同心协力地搞工作，多好呀！”范华搂住那个胖胖的姑娘的肩头，声调很激动地说。

    “调我那会儿，我根本没想到这儿这么偏僻……”

    “因为偏僻，才需要我们哪！”范华好象沉思一样地接着说，“以前，就是刚开春那阵儿，我跟你一样，也对咱们这种工作别扭过。可我爸爸一定让供销社的领导派我到基层店锻炼。我是在镇子上长大的，到这个山旮旯里，真憋闷死了！我白天站在柜台后头发呆，来买东西的就想找茬儿吵一顿；夜里躺在床上抹眼泪，琢磨离开这儿的办法。甚至想，宁肯回家当小工去，也不在这儿呆了。”

    胖姑娘插问一句：“听说，是先前那个外号铁算盘的姓郑的主任，把你选来的嘛！”

    “他跟总店也要求过，没安好心！”范华回答说。

    “想让你给他做儿媳妇，是吗？”

    “那是手腕儿。实际上，妄想把小黄花村分销店变成他们郑家的私人店、黑窝儿！”

    “对啦，我一直奇怪，你揭发他的那些事儿，都是机密的，他咋会让你知道的呢？”

    “他把我当成半个自己的人了，另外两个也是他的同伙。有一回，他们让我跟着下村去送货收购，原来是弄虚做假，骗老百姓的钱！他们把副品当正品卖，把中国的冒充进口货，把处理的东西说成新东西，骗下的钱他们就瓜分。开头把我给吓坏了，接着把我给气坏了！你知道吗，这儿是革命老区，这儿的人过去打鬼子，打国民党反动派可勇敢啦！哪个村都有烈属、荣军。他们在旧社会受奸商剥削，一盒火柴、一小包盐就能换走他们的一只羊。如今他们用鲜血用生命把自己解放了，而且解放好几十年了，又受官商剥削、欺骗，太让人气愤啦！有一天晚上，那个姓郑的主任甜言蜜语地哄我，让我跟他们一块儿从分销店往外偷东西，还把从广州走私来的电视机放到门市部出售。说光这件事办妥，就分给我一千块钱，比我两年的工资还多！我没对这个眼红。我恨死这些坏蛋！我要当正派人，走正道，决不跟他们去犯罪！我又怕他们杀人灭口。真难哪！我左思右想，最后就假装答应了。好不容易忍到轮我休假，我偷偷地跑一趟北京。我那个上政法学院的表兄和他的对象都鼓励我，让我大胆揭发他们的罪行！”

    “你替老百姓除了害、报了仇，我佩服你。我要是遇上这样的罪犯，我也会毫不留情地跟他们斗争。你信不信？”

    范华点点头说：“这次派来替换那伙人的同志，都是挑选的棒手嘛，我当然信得住你。把他们替换下来，是让咱们给山里的农民做好事儿。咱们刚刚动手做，还没做多少呀！你为啥想撂下半截任务就走呢？好姐姐，我不让你走。咱们一块儿干，一定干出成绩，把那几个坏蛋造成的损失，全补救上；把他们给社会主义商业丢的脸，都找回来。我们应当有这样的志气，给黄花岭的人看看！从明天起，下村送货全由我干，上镇子提货全由你干，行不行？答应我吧，答应我吧，好姐姐！”

    胖姑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在范华的脑门子上戳了一手指头：“你这丫头，真厉害！”

    这句话说到在树上偷看偷听的郑小峰的心里了。他一边从树上往下溜，一边暗自想：范华这个黄毛丫头确实很厉害，不光能编造谎言陷害好人，还能花言巧语、假惺惺地拉拢糊涂人，难怪她能把我爸爸给送进监狱，她自己出风头、当上官呀！

    这当儿，屋子里传出嘻笑声，还有扫床的声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