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18)
在荆条丛里站得两腿发酸、满头冒汗的郑小峰,脑海里浮现起一件往事:郑小峰刚上高中的那一年,有一回,妈妈打发他来这个小黄花村的分销店找爸爸,让爸爸快些把买砖瓦的钱凑上送回家。那一天,爸爸就坐在那张小桌子旁边打算盘,把那亮光光的算珠拨得“噼啪”响,好似弹琴奏乐。那一天,爸爸就站在那个柜台后边打发买东西的顾客,把顾客应付得欢欢喜喜,就如同亲人相逢又相别。当时郑小峰在一旁看着,觉得爸爸是那么可亲可爱,是那么能干有本事,从此更加崇拜爸爸。哪能想到,爸爸竟然让面前这样一个黄毛丫头给撂倒了,给送到监狱里,成了罪犯!
“到底谁有罪?谁是罪犯?”郑小峰怒视着范华,心里边又痛又恨地问道,接着差点儿喊出声来:“害人的有罪,你黄毛丫头范华害人,把一个老干部、模范商业工作者,我的好爸爸给诬陷成盗窃、投机倒把的坏蛋。你有罪!你有罪!你罪该万死!今儿个你就不用想再这么美地活着了!我要替父报仇,为国除害!你等着‘时间已到,一还一报’吧!”
过了好长时间,那个算帐的中年人总算完了事儿,站起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范华,我先去吃饭,回头好替换你。”
范华说:“不用替换。我顶到上班儿吧。”
郑小峰再一次扒开荆条枝子朝外观看,只见那个中年人已经走了,没有买东西的人,又只剩下范华独一个,站在柜台跟前,把一个小纸盒里的东西,小心地拿出来,轻轻地放到另一个大纸盒里去。郑小峰急烧火燎地想:事不宜迟,得赶紧动手。
他又一次运足了劲儿,一手抓紧刀柄,一手拨拉开灌木枝叶,准备象离弦的箭那样,冲进对面的石头房子里去。
多糟糕,东边来了个老头,慢慢腾腾地走到门市部前边停住。他把牵来的灰山羊拴在门钌铞上,腿脚不甚麻利地迈进门里。
“小同志,买两个钮扣。”他往柜台上一趴说。
“老大爷,您要啥色的?”范华笑嘻嘻地迎到面前问一声。
“就这样的。”老头撩起制服上衣的衣襟说。
范华看看衣服,然后从货架子上端过一个小纸盒,边找边问:“您家里没有做针线活的人吧?”
老头笑笑回答:“你猜对啦,老伴儿到长城镇伺候闺女坐月子;我明儿个接她,这么敞怀露胸的,不让亲家笑话呀!”
范华挺随便地说:“您把衣服脱下来,我替您把钮扣钉上吧。”
“这,这,这就多谢了。我瞎模糊眼的,真不一定能钉好哪。”老头递过脱下来的衣服,说着感谢的话儿,打量了范华一阵儿说:“你姓范,对吧?你爸爸是咱这地方有名儿的英雄老连长,对吧?一听你这姓,再看你这模样,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难怪你的服务态度跟如今干这行的年轻人两样儿。这一程子,我听好多人都夸你……”
郑小峰很烦,恨这个范华,也恨这个老头。他们唠唠叨叨地叙开了家常,象线轱辘的话儿扯不断。
老头还没把那钉上扣子的褂子重新穿好,又来了两个卖鸡蛋、买咸盐的女人。
这两个女人好似来到自己的家里,一个跟范华大声地吵嚷,一个拉过范华“咬耳朵”小声地嘀咕。
范华对吵吵嚷嚷的女人笑嘻嘻的,回答了几句让人听不明白啥意思的话;对跟她“咬耳朵”的女人,只是眨着眼、抿着嘴地点头,不说什么。
郑小峰心急如火,手心都直冒汗。他不由得在心里掂量起刚刚见着的一些琐屑事儿:给买鞋壮汉打洗脚水,给牵羊老头子钉钮扣,跟来买东西的人和和气气、挺亲热的样儿……这一切都说明什么呢?郑小峰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就是在学校里闹的那场“找朋友、追秋香”的把戏。当时的黄毛丫头范华多会装样儿,多会做假!难怪她当时能把同学和教师都给骗住,后来又把郑小峰的爸爸骗住,能把诬陷的罪恶勾当搞成!如今她对没见过世面的山里人甜言蜜语、献小殷勤,又在耍小聪明、笼络人心、出风头、捞资本,真不要脸!郑小峰想:看样子,这边的人差不多都让她骗住了,如果我这样大白天的闯进去行事,她一呼喊,准得有人帮她,那可就太危险了!怎么办呢?对,等到晚上,等到夜深人静,把范华堵到宿舍里,给她一刀,转身出来,怎么逃跑都稳妥安全……
门市部又响起一阵笑声,更加热闹。
沟里的树丛中间却消失了郑小峰的踪影。
十六
没有月亮,没有云彩,天空显着高,星星显着密,山谷也显着特别的黑咕隆咚。峰峦、丛林、小溪、田垅和一座座宅院,都隐藏起真实面貌,宛如它们是另一种样子;或者已经无影无踪,似乎根本就不曾存在,人的印象只是幻觉而已。好神秘哟!
郑小峰在小沟里找了些野果子吃,到泉边喝足了水,就躺到一块大青石板上,沐浴着清爽的晚风,熬时间。好不容易才熬到夜色变得浓黑的时刻。他猛地站起身,沿着干涸的河沟,一步一步地往分销店移动。此时此刻,做他被迫要做的大事,感到十分的紧张和恐怖。路边一棵小树,他当成人,被吓的一哆嗦;自己踩翻一块石头,他当有人从背后追上来,差点儿惊叫一声……
他鼓着劲儿,壮着胆子,挨近了被夜色的罗网笼罩着的建筑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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