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17）

     郑小峰躲躲绕绕地往前走，随口问道：“同志，这路往哪修？”

    一个又黑又粗的光膀子民工回答说：“通山外，通县城，还要通到北京去哪！”

    另一个民工跟光膀子的逗着玩：“那一头修到你们家门口，让大汽车给你送来个俊媳妇！”

    郑小峰见这句话招惹得人堆里哄然大笑，很有点奇怪。他觉得这些人都很窝囊、都糊里糊涂地无所作为，只有他自己才是英雄好汉，要去干崇高的事情。

    拐过三个弯儿，山沟变成一块椅子圈似的小盆地，东坡有几户人家，西坡有几户人家，小路的北面就是小黄花村的分销店。这分销店，有一溜连着脊的五间石头房子，门窗全都临着路，三面的石头墙围成个不大不小的后院。左右没有邻居，显着孤孤零零的。

    郑小峰停在距离分销店有三、四十米远的一座小坡上，仔细地巡视着那边的地形环境，摸了摸插在腰带上的尖刀子。他极力地镇静自己，继续向前移动，从一小块爬着嫩蔓、竖着绿叶的白薯地里，斜插着走到一条干石沟跟前；越过沟，是护岸的荆条枝子，密密麻麻长得很茂盛。他用手把枝条扒开一道缝，不偏不歪，站立的地方正冲着临着小路的石头房子。只要他纵身往上一蹿，没几步就到了房子里边。

    那五间房子的当中三间没有隔墙，是天窗大开的门市部。那儿有柜台，有货架子，货架子上摆满五颜六色的商品。有一个小后门，通着后边的当货场用的院子。一个人，正弯着腰背，一起一伏地打扫地；等到直起身，才看清楚，她正是冤家范华。

    郑小峰浑身的血液好象汽油碰上了火星星，一下子被点着了，每一根汗毛孔都仿佛往外喷射火苗。他“唰”一下从腰带上拔下刀子，一边左右察看，一边想：正是好时候，冲出树丛，蹿进门市部柜台里，朝黄毛丫头的胸口窝猛捅两刀，然后扭头就跑；不顺着小路跑，要钻山；一钻进山上的草棵和树林，谁也不用想找到；随后绕个弯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长城镇的家里去……

    他兴奋而又急剧地谋划着，心脏跳得厉害，连他自己都能听到那“嘭嘭嘭”的声音，震得脑袋直发胀。他稳稳神儿，憋住一口气，拔起大腿，要跃出树丛。

    恰在这个当口，门市部门口好似突然间从地下钻出一个粗壮的汉子。他肩上扛着一把沾着泥水的铁锨，“噔噔”几步进了门，到了柜台跟前。

    郑小峰被惊得一怔，赶紧缩回荆条丛里，偷看那边的动静，偷听那边人说话。

    进了门市部里的壮汉，用眼睛在货架子上急速地扫视着，找他要买的东西。

    那个扫地的范华，立即直起身，放下笤帚，笑容满面地凑过来问：“同志，您要什么？”

    壮汉回答：“买双鞋，最好是轮胎底儿的。”

    “您穿多少号码的？”

    “这我可不知道，别挤脚趾头就行。”

    “那边有凳子，您坐下试试。”范华从货架子下边抱出好几双大号的布面轮胎底的鞋，放在柜台上，朝壮汉面前轻轻地推一下，“哪双合适，就拿哪双吧。”

    “要这样，今儿个算啦，等明儿个我再来一趟吧。”壮汉挺为难，没接鞋，对范华摆摆手，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哎，同志，别走呀！”范华急忙喊住那壮汉，“您不是要买这种样式的鞋吗？嫌这帆布面的不好，还有灯芯绒面的，我给您拿。”

    “不是挑啥布的鞋面。”壮汉高高地抬起一只沾满泥巴、汗污的黑脚丫子，不好意思地解释，“是这，是这……对付到明儿个也行。”他说完，又接着往外走。

    范华冲壮汉背后打个愣，忽然说：“同志，同志，请您等一下。”见壮汉应声从门口外边转回来，她便立即从柜台后边的小门小跑着出去，过一会儿端着一个洗脸盆返到柜台跟前，“您先把脚洗干净，再试鞋吧。”

    “哎呀，这哪行？”壮汉有点慌张地说，“还让你给打洗脚水，太过意不去了。”

    “没啥，我们就是为顾客服务的嘛。”范华说着，把盆子端到小凳子旁边放下，“您洗吧，这是温水，不凉。”

    “这，这，太让人不好意思了！”

    “您是买鞋来的，我是卖鞋的，我应当让您满意地把鞋买去，有啥不好意思的？您再不洗，我可要动手替您洗了。”

    “别，别，我洗，我洗！”

    范华抿嘴一笑，又从里边找出一条擦脚用的布片子扔给壮汉。

    壮汉洗干净脚，把水擦干，试了三种号码的鞋，终于满意地挑中一双。他交了款之后，一个劲儿说：“谢谢你，谢谢你，多麻烦，多麻烦……”

    范华一摆手：“您是工地的民工吧？别这么客气，忙着干活去吧。”

    “我一定加油干，向你学。”壮汉抱着鞋，乐颠颠地跑了。

    范华把被挑剩下的鞋子收起，正擦柜台的当儿，从后门进来一个中年人，坐在柜台里面尽西头一张小桌子旁边，打开帐本拨拉开算盘。这中间，不断地来人买东西和交售东西，跟范华说说笑笑，好不亲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