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16)
郑小峰仰面望着苍茫的天空,两只手抓着胸前的衣襟,愤恨地想:我比谁不冤枉呢?这冤枉我跟谁去诉说呢?这冤枉我跟谁去算帐呢?啊?!
最后,他终于一跺脚,心里暗暗地发誓:“这个仇要不报,我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十四
晚上没有下山的公共汽车,二姨不能返回城里去,就跟妈妈住在一间屋里。她们一会儿亲密得嘁嘁喳喳,一会儿又互不相让地吵吵嚷嚷,几乎折腾一夜。
郑小峰搬到许多年不住人的西屋。土坯炕早已塌掉。他把门板摘下来,一头搭在炕沿上,一头垫着凳子,当床用。他的脑袋一挨枕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睡得真香甜;有几次被妈妈和二姨突然爆发的吵声惊醒,翻个身,还接着睡。一个人对重大的行动拿定了主意,不再犹豫彷徨的时候,才能这样吃得饱睡得着。天麻麻亮,妈妈和二姨还没醒,他就爬起,挪开一些破烂东西,从一只旧的梳头匣子里找出一把长了锈的尖尖的刀子,舀满一搪瓷缸水,奔向空着的猪圈前边。
这儿有一块月牙儿似的磨刀石。他把搪瓷缸子放在地上,往石头上撩点水,拉开一个前腿弓、后腿绷的武术架势,把刀尖摁在磨石上,用力地磨;那“嚓嚓”、“嚓嚓”的响声,好象替他把凝结在心坎上的一句话喊叫出来:
报仇!报仇!
一个小时以后,郑小峰到了潮河河边。
正在坝台上的小平地独自修车的老大哥,见他一个人匆匆地走过来,就大声问:“喂,老弟,他们几个呢?”
郑小峰回答:“我不知道。一会儿也许会来。”
“你一个人干啥去?”
“有点事儿。看个熟人……”
老大哥四下里张望一遍,随即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坝台边上,站定,朝郑小峰招手:“来,来,我跟你说两句话。”
郑小峰心里很急,不愿久停,又不好不停一下,就往坝台跟前靠靠,仰起脸来听。
老大哥蹲下身,小声说:“别看咱们是初识乍交,我看出你是一伙待业青年里边最拔尖儿的。很愿意跟你交个同生死、共患难的真正朋友。你不嫌弃我吧?”
郑小峰诚恳地回答说:“各位对我这样热情,我感谢还来不及哪!就是,咱们这样挣点钱花,真不容易,真没保障……”
老大哥忽然站起,往台阶下迈了两级,探着身子,把声音压得更低地说:“老弟,这你别愁,来钱容易的办法,有的是!只要你们几个听大哥我的,永远不掰交情,我就能让你们有吃有花,过阔气的日子。你说一句干脆的,愿意干不?”
郑小峰从老大哥那神秘的神态和不平常的语调中,似乎体味出他所说的来钱的办法非同一般。他几乎本能地一阵紧张,扭头看看四周有没有人。
“怎么样?”老大哥不放松地叮问。
“这……”郑小峰心里十分慌乱。此时此地的他,什么金钱,什么阔日子,都没了啥意思,都顶不了报仇雪恨!
“你要是胆小,我也不会硬强着你。”老大哥见此光景有几分泄气地说。
“如今,我活都活不下去了,还有啥胆大胆小的?”郑小峰赶紧解释。
“这是没出息的话。既然老天爷让咱们来到这人世间,就得活着。”老大哥慷慨激昂地开导他,“都有一颗脑袋一张嘴,凭什么他们挣工资端铁饭碗,住高楼坐汽车,还有人花国家的钱,绕世界开洋荤,咱们就得在山沟里受苦受罪还挨欺负!西边军营大院的木头,南街厂子里的铜料,都是国家的。国家的就有我们一份儿。想法拿到咱自己的那一份儿,变成钱花,解解困难,有啥不应当?你说!”
“我明白啦。你这样信得住我,跟我说心里话,替我想,我领情。”郑小峰终于语无伦次地说,“只是,这会儿,我顾不上掂量,也没主意;我有急事儿,我得去办;等回来,咱们再商量,好不好?”
“行!”老大哥爽快地说,“我们的事只凭你跟唐彬两个人定乾坤。就这么着吧。回头见!”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眉开眼笑,欢喜不尽。
十五
郑小峰蹚过混浊的潮河水,登上长着稀疏小草的沙滩,穿上裤子,蹬上鞋子,一心无二地赶他的路,奔他要达到的那个非常具体的目标。
过了一个小时,他钻进了狭长的小黄花沟。什么也没碰到,只有沟谷间小路上的深深的车轱辘印儿和被屎克螂围攻着的半干的牲口粪便,证明此路能通,是人烟所在。
拐过一道山湾,忽然听到喇叭响,在远处,隐隐约约的。临近的时候,看到竞赛的红旗在迎风抖动,看到持镐的、推车的、被绳索吊在半山腰握钎子和抡锤子的——民工们正冒着伏天的酷热,劈山修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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