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15)
十三
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太阳照着自己的里程表行走不停,已经压在西方云雾蒙蒙的重重叠叠的山尖儿上。
在这以前的时间里,有几拨空行人和赶驴驮子的过河,可急可气的是,再不曾看见车辆的影子。一心想挣钱的人们,都狠狠地咒骂那个早就重新装上车、跟着车走了个无影无踪的黄毛丫头范华!
“今儿个真倒霉。让她给搅背兴了!”
“她咋变得这么坏呀,可恶之极!”
郑小峰反而闭住了嘴巴。他的两只手插在空空的裤子兜里,被一个恼人的念头苦苦地折磨着:跑出来整整一天,没挣到一文钱,攥着两只空拳头,回去咋对妈妈说?往后的日子可咋过?
这当儿,几个伙伴围上来,每人拿出一块钱,往郑小峰、唐彬和另外两个没捞着活儿干的人手里和衣兜里塞:
“给,对半儿分!”
“嫌少咋的?”
郑小峰躲躲闪闪地不肯接人家的钱,羞得脸蛋发烧。
唐彬一边叠着刚接过的票子,一边对郑小峰说:“拿着,别客气!”
郑小峰说:“我连手都没伸,哪能白拿钱呢?”
“这你就外道了。”唐彬郑重地说,“我们哥儿们有福同享,有罪同受;今儿个咱们花他们的,明儿个他们再花咱们的呗!”
当郑小峰从伙伴手里接过两张一块钱的钞票时,心头打起一个热浪。他没有让自己流眼泪。他从来不哭,哭是软弱和无能的表现。郑小峰从来就是一条硬汉子,现在是,以后还是!
踏着晚霞的余辉,往长城镇家里走的时候,唐彬忽然醒悟过来似地对郑小峰说:“对啦,就是那个黄毛丫头范华点的火,揭发你爸爸贪污盗窍的……”
“那是诬赖好人!”郑小峰愤愤地说。
“没错儿,纯属陷害。”唐彬一半儿顺情说好话,一半儿实实在在地说,“法院说你爸爸搂了国家七八千块钱,我就纳闷儿。小小的一个供销店把东西全打扫上,值多少,全搬你们家来啦?还说你爸爸跟广州的一个投机倒把集团挂了钩,我更不信。就凭你爸爸那山旮旯里的手指肚大的干部,好几万里的人认识他是老几?合着眼睛摸,也不会摸到他的脑袋上呀!哈哈哈!”
郑小峰觉得这些话句句在理,字字入耳。
唐彬突然又问一句:“我记得你跟范华谈过恋爱,对吧?”
郑小峰摇摇脑袋。
“还不承认?你亲口跟我说的,我可没忘!”
郑小峰只好说:“她可会做假啦!把我给涮啦!”
“噢,我明白啦,她骑着马找马,遇上比你条件高的,把你给甩了,对吧?”
郑小峰痛苦地皱皱眉头,说:“甩不甩的不打紧,没她我也不会打光棍儿。她不该这么坑害人!”
“咳,爱情那玩艺儿,是魔鬼变的戏法,只要一变心,情人就变仇人,就你死我活、誓不两立!”
郑小峰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我妈跟我爸爸就这样……”唐彬顺口答音冒出这样半句话,自知溜了嘴,不愿意再抖落家丑,连忙改口说,“范华今儿个准是看见你加入了我们这一伙里,才故意不雇人扛东西。老大哥答应,给她在收据里多开五块钱,归她入腰包,她都不干!”
一个跟在后面的伙伴气愤地说:“明儿个找个机会,整治整治她,叫她美!”
另一个加火补劲:“对,男子汉决不能咽下这口气,到时候谁也不许当松蛋包!”
伙伴们的这些真挚和仗义的话语,一下一下戳刺着郑小峰那颗满是伤痕的心。那贴了封条的家园,从手里夺走的扁担,木器厂传达室的刁难,厂长办公桌旁坐着的那张黑脸,被抢走的挣钱生意,特别是那个见不着面的、正受冤枉苦罪的好爸爸,等等,一齐涌到眼前……唉,唉,这口气不好咽,她范华不让我活下去,我也不能让她平安无事,不能便宜了她……
郑小峰脚步沉重地走进门口,走进烟雾笼罩的冷落、凄凉、破旧的院子。灰暗的屋子里边,有人正跟妈妈说着话儿。
“你得认命苦,认倒霉啦,怨天怨地没啥用处。堆着那么多的待业青年都没安排,谁能发善心,把差事先分给一个在押犯的儿子?”
郑小峰听出是城里二姨的声音。她跑来干什么?
“我们两口子就小峰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我怕他老在家里呆着不好,再让他到你那儿住些日子行不行?”
“我的姐,你快饶了我吧!他爸爸犯了案子,我还瞒着他姨夫。纸还能包住火?他可不能再到我家住了,把他这个月的伙食费交给我带回去吧。”
“唉,我们都到了这步田地,你咋也搭上帮挤兑我?”
“哟,你这话可不在行!谁挤兑你啦?你们贪污搞鬼搂了上万块,我们可没沾着光!”
“哎呀呀,我戴着这冤枉帽子,连你也信?”
“信不信的,白跟你们背黑锅,我更冤,冤透啦!”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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