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14)
坝台下边大车跟前的范华,明明看到小平地上边的这些人都是她过去的同学,她却故意不搭理,只顾跟赶车的高个儿嘀嘀咕咕。开头的声音很低,越来嗓门越高;到末了,等于变成了互不相让的争吵。小平地上边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范华绷着那又黑又红的脸儿,冲着高个儿汉子喊叫:“你是赶车的,你管不着!这种事儿归我管,我说了算!我今儿个就偏不雇人搬,怎么着?”
高个儿生气地顶她:“你有本事,随你的便,反正这么重载的车,要了我的命,也赶不过河那边去!”
“我在前边趟水给你探路,你跟在我后边赶着车走,还不行吗?”
“不行。活着怪有意思的,我还没有活够哪……”
范华火了,两只手往腰上一插,朝前紧逼一步,瞪着两只眼珠子又问一句:“干脆说,你到底是真不走,还是假不行?”
高个儿汉子寸步不让地回答她:“谁也没跟你闹着玩儿,真的,就是不折不扣的真的!”
“好,你蹲在一边等着去吧!”范华好似另有高策,不屑地冲他一摆手,故意雄赳赳地扑向大车的那一边,不知道去干什么。
满载的大车遮挡住她的身子,连站在小平地上的人都看不到了。
唐彬幸灾乐祸地对直眨巴眼的郑小峰说:“哥儿们,咋样,有意思吧?黄毛丫头给气哭了,还想保点小面子,藏在车那边去抹眼泪。”
郑小峰没吭声,因为他还没闹明白是咋回事情,想解解气,又怕办不到。
唐彬可着嗓子朝大车那一边喊一声:“喂,美丽多情的姑娘,要不要给你一块手绢呀?”
这句俏皮话儿,把伙伴们给逗得“轰”的一声笑起来。连郑小峰都不由自主地咧咧干枯的嘴唇。仇家的任何一点痛苦,都会使人得到程度不同的快慰和乐趣。这属于人之常情嘛!
突然间,不知谁拍着手大叫起来:“嗨,快看哪!快看哪!”
正在前仰后合开心大笑的人们,同时收了场,一齐把目光投到坝台下边,立刻看到一种意外的奇妙的情景。
黄毛丫头范华,并没有躲藏到大车那边去啼哭,而是脱去了鞋袜、长裤子,露出短短的红裤衩和两条显着发白的大腿、两只薄薄的脚丫子。
“她要干啥?”
“表演个柔软体操吗?”
她没听见人们小声的议论,也没看人们都疑惑地盯着她。她从大车的那边跳到光天化日下以后,就两手麻利快速地解开车上的合股的粗缆绳,从车尾上卸下一个大纸箱子,往肩上一扛,“噔噔噔”地走到河边;“哗哗哗”地迈进河水,随即摇摇晃晃地直冲激流的河中心奔去。在旋涡连续撞击中,她左歪右斜,最后终于上了沙石的对岸,放下了大纸箱子,又折转到河水中间。
唐彬看到这情景,对生气的和傻眼的伙伴们撇撇嘴唇说:“可恶的黄毛丫头,故意在咱们面前逞能哪!就那副瘦骨头架子,顶多搬三趟,不趴下也得叫妈!”
人们又接着刚才的茬儿笑,同时眼巴巴地等着看更招笑的场面出现。
三趟,四趟……浑身都被汗水和河水弄得湿淋淋的范华,稳稳当当地空着手回来,再小心艰难地负载而去,整整十二个往返,仍然是一副持续干下去而不肯收兵的架势!
河这边小平地上的人们,都不禁地流露出吃惊、惶恐的样子,嘲笑的议论声音,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老谋深算的老大哥停住手里的活儿,凝神地往范华那边看着。
生着气的高个儿车把式,在河岸的石头上再也坐不安稳,抽身站起,一个劲儿围着大车转圈子。
范华再一次扛着稻草袋子的大包走到急流旋转的河心,突然地仄歪了一下,差点儿给摔倒,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站稳;好似定定心、喘喘气,又往前移动。她的身后边,混浊的水面之上,冒起淡淡的血花,倏然不见了。
唐彬很有经验地说:“准是河床子上的石头棱子把她的脚丫碰个大口子!”
郑小峰听了,毫无思索地吐出两个字儿:“活该!”
车把式——高高壮壮的汉子,这当儿好似突然发了狂,撒开两条长腿就往水边跑,连声喊叫:“哎,哎,范华,范华,你受伤了?”
范华头也没回,接着往前走。到达对面的岸边滩头,不慌不忙的把肩负的稻草袋子放在大堆东西上,又折回河边。
高个汉子张开两臂,做出截拦的架势,发急地喊:“别蹚水了,别过来了!”
范华绷着面孔,眼睛直视,不吭声,不停止地在洪水里迈着步,剪开波流,激起浪花,响着金属撞碰般的响声。
“姑奶奶,你在那边等着,剩下的我替你扛过去还不行吗?”高个儿汉子这样喊罢,急转身扑向大车。
范华抬起头,瞧见车把式已经扛起一包东西下了河,她才停住,而后返回对面的河岸滩头;可能太疼痛了,不得不坐在一片草丛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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